王翦挠挠头,笑道:“小靳你别老是一本正经的,你看,这山多好看,枫树红得,啧啧,就像把火似的,到时候放起火来也不知道是枫树更红还是火更红……”没等司马靳回答,他自答道,“哎呀一定是火更红嘛,毕竟枫树到时候都烧没了,你说是不?小靳,你说我能抢到放第一把火的机会么?”
“你要上战场?武安君不是说小翦你可以不用去的么?”司马靳急道。
“嘿,像个娘儿们似的缩在大军后头,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事。”王翦略带些骄傲地挺起胸脯,“哪有那么容易出事哩,就算是那姓胡的软蛋带队那次,我们秦军伤亡也不是很多。别提武安君指挥下,我大秦几乎可以不亡一甲!更何况,我王翦再没种,当兵的脑袋挂在腰带上,还不至于怕死吧。”
司马靳沉默半晌,低声道:“那我随你一同去。”
“诶?你可是司马氏的独苗啊!武安君不是说你起码要到了年龄才能上阵么?真出什么事怎么办?要是武安君知道是我撺掇你上战场,还不削死我啊!”
司马错寿数极长,是惠文王年间便已成名的老将,与严君樗里疾曾为同袍战友,取蜀一役也是功勋赫赫。
只可惜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只认首级而计军功,不论攻城略地之功。司马错又是对功名不甚看重之人,屡屡将升官机会让与后进晚辈,虽得到军中敬重,自身年事已高却仍是左更之位。
秦王稷也曾表示愿意破例提升老将军的爵位,司马错却严词拒绝,表示商君之法不可因他一人而坏。鄢郢之战后,老将军已是年近古稀,秦王怜其为秦屡屡出生入死,便让其在家中安度晚年,赏赐颇丰。
然而司马错老将军实是命运多舛,次子司马梗膝下单薄,仅育有两女。长子长孙又在数年后的攻蔡地、中阳战役中不幸殒命,只留下尚在襁褓的幼子。
司马靳便成了司马氏的独苗,老将军与司马梗都对他关爱有加,前些日子老将军觉得若是总养在家里溺爱过头,终是不利次孙的成长,才定下主意让他先跟着白起随军增长见识,起码过了弱冠生儿育女了,才许亲上前线。
“我可不是娘儿们,王翦,你可别看扁了我。要你这样的都能在战场上活下去,我也一定能。”尽管在大家族中长大,培养出谦谦君子的风度来,但司马靳毕竟还是位才十六七岁的热血少年,“你只要先别告诉武安君就是。”
秦攻韩太行山,火烧其栈道,大胜而归。
从前线回来后,王翦与司马靳便被白起劈头盖脸地狠骂了一顿,不过就连王翦都看得出来,武安君并没太生气,顶多不过是对司马靳安危的关心罢了。
在被反复告诫了许多次下不为例后,两个少年从主帐中走出来。此夜月明星稀,他们在榕树下操练起技击之术,那不是很花俏的功夫,不过胜在实用,在战场上常常能起到救命的作用。
他俩一边对练喂招,一边笑谈起来。
“小翦,多谢你帮我挡去那一剑。”
司马靳根本没受哪怕一点擦伤,当时韩卒剑锋将将要划过他肩头,留下伤口时,王翦用手臂替他挡住了剑刃。
王翦嘿嘿笑着挠头道:“我皮糙肉厚的,砍上几刀都没事,不像小靳你皮肤白得跟娘儿们似的,要砍到了看着就不舒服。”
“谁像娘们似的了,我这回砍的首级可不比你少。”
“也是,和你并肩一起作战挺有感觉的,比家里那婆姨有滋味多了,小靳,我们以后做一辈子朋友好吗?你应该不会嫌我……”
司马靳收起长剑,认真地盯着他道:“小翦,你知道么,我祖父当年也是出身贫寒,与公子疾可也不是成了一世的挚友?司马氏如今的家世,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公子疾比肩,你我交友,有何不可?何况我大秦军中本无门阀高低之说,‘贫贱’、‘高贵’,那些都是六国豪奢的庸俗言辞,也正因如此,他们永远比不过大秦。”
“我司马靳,在此对天立誓,愿与王翦为一世之友,为一世兄弟。”
面如冠玉的少年人继续道:“《易》中言道,二人齐心,其利断金,断金之言,其臭如兰。小翦,我无兄弟姊妹,你愿做我的兄长么?”
王翦难得敛了嬉笑神色,也摆出一副少有的认真表情道:“王翦愿意。一世同袍一世兄弟,小靳,你是比我亲兄弟更亲的手足。”军中皆袍泽,军中皆手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从榕树下传出,起初轻微,而后愈发响亮,少年人的声音传至还未睡去的军营,整个秦军营中便激荡出一片片回声,他们不断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歌声慢慢传进主帐之中,白起没去制止营中的喧哗,反而罕见地露出极为真挚温和的笑意来。在这一刻,他身上的煞气也消失无踪。
——
“赵卒反复,非尽杀之,恐为乱。”
十一个字,四十万赵卒。
那个人的声音凉薄清隽,像是寒冷的风吹过泫水两岸,最终凝成血色的花朵。苍白秀丽的容颜,却如恶魔般深深烙印在那些枉死赵卒最后记忆。
王翦记得杀降之前,年轻的尉裨将王龁也曾劝说武安君,他说杀降不祥,且会被千夫所指,带来万载骂名,而武安君只是如他一贯所示人的冷漠回复着。
当日上党赵卒降而复叛,令秦军死伤惨重,白起此举虽尚有待商榷,却并非全不合理。因此王龁不再劝说,这位名义上的主帅最终恭敬地领命而去。
待得回到主帐中,彼时少年的王翦方从目睹惨剧的惊惧中缓过神来,他当时确是被吓了一大跳,不是没见过血,却是没见过那么多,死状惨烈的人。
于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质疑白起的决定:“君侯,杀降的后果,您是否有认真想过?日后哪国还会再降我大秦?您又为何要屠戮手无寸铁的降卒?我大秦将士或杀敌于沙场之上,或与敌人力战而死,那都是荣耀,而残杀弱者,虐待无辜,却是恃强凌弱,与屠杀百姓有何不同?王翦向来钦佩武安君只杀敌兵不屠平民,处事一向光明磊落,今日王翦不明白,您为何竟下如此残酷之令!”
司马靳皱眉怒道:“王翦!休得对武安君无礼!”
出身世家的司马靳一向是温和有礼的性子,少见这般发火之时,让王翦有些担心是否会就此失去这好友,但这善良本心尚未被军旅生活磨得完全麻木的少年,依然无所畏惧地直视着秦军主帅,以表达自己的不解及不满。
而作为当事人的白起倒反是漠然许多,他反而微笑道:“我又能如何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堵得王翦半日不能言,喉咙口似乎被腥咸的东西堵住,鼻头微微发酸。能如何?难不成,还要把赵军放回去,纵虎归山么?
“小翦你不问,我便也不说了。但……我知你不会对外胡言。军中粮草已只够五日,卫先生请粮又一去不复返,王上兴许也不会再给我们发粮,剩下的粮草,单是折回咸阳都不甚够……咳……咳……赵军人数本是我军三倍,尽管先前已死了不少,剩下的人也是我们的两倍,多上这许多张嘴,粮草三天的份都不够。何况他们已饿了四十六天,试问一餐需耗几何?就算粮草够,也无法压制住这人数远超我军的赵军悍卒,我本就不是个善练兵的人。再者,我原计划续攻邯郸,这些人又该如何安排?在邯郸城前突然反水麻烦会很大,又没有多余的军队押送他们回秦。骗杀赵军,还能换来秦军的较少伤亡……本君何尝不知杀降会招致骂名千古,但这些黑暗的事情总要有人做,大秦才有一统天下的可能,咳咳咳……我宁愿将所有脏事都做了,好将好的未来留给你们这些年轻人。”
白起声音少有的轻柔和缓,“小翦,我希望你能记住。道德文章不过冠冕,或许有人不能理解,但和平之后所带来的益处,是战乱年代不可能有的。而那些牺牲……咳咳……是,他们并非自愿,但难道他们就是自愿抛下妻儿走上战场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确值得商榷,然而认定的事,就不用再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那样只会更糟。杀降时你未向我质疑,却在木已成舟后询问。以后……希望你自己定主意时,能更果决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