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妹怎么都三年级了还这么轻,等会儿吃饭得吃多点知道没有?”方源将她放在饭厅的凳子上,说,“发什么呆呢?”
“离妹先去换衣服,”奶奶一边拿着毛巾递给方源一边瞧着方纯离,忽然说,“你手里拿着谁的伞?”
方纯离边往房间走,才想起自己手里还一直握着祁嘉那把墨绿色格子伞,一把扔到地上说:“小流氓的。”
“谁?”方源停下擦拭,警惕地看着奶奶问到。
“你听她乱说,”奶奶看了看无辜被甩在地上湿漉漉的伞,意犹未尽地看了方纯离的背影,说,“就那个之前给你说过,天天跑来我们这儿街市帮他妈买菜的,叫祁嘉的那个孩子,人家可比你女儿懂事多了,就她还叫人家小流氓。”
自从苏慧如去世后,方源极少回家,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回家都呆不过一晚上,方纯离看着爸爸每次回家都陪自己入睡后,醒来又见不到爸爸,是很长的一段失落,但后来渐渐习惯了,知道爸爸能回家就要好好珍惜,所以每次方源回家,她都会兴高采烈地拽着方源讲个不停。
那晚也不例外。
也就是那晚,敞开着门,一家人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外面哗哗啦啦的雨下个不停,里面的方纯离也开始恢复了以往的活泼,一边说一边吃饭,奶奶也不停地责骂她只说话就忘了吃饭,方源却笑着听着。
方纯离好像就是那一天那一场雨开始爱上了阴雨天。
离开都是伴随着明媚晴天,而阴沉雨天才是给予她确切的陪伴。
可是那时候的方纯离不知道,那一个雨天,是她接下来数十年人生中,唯一一个拥有这般厚重温存的雨天。
炸裂无声
南方城市的春天很短暂,似乎到了五月末,夏天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可怜的春天挤走。
方纯离在学校表现依然不上不下,遇到不喜欢的课依然会发呆走神,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顾临初和林南珈,然后又是一阵的小失落。
方源依然是极少回家,奶奶还是像往常一样不怎么管她,只要她身体健康,性格良好,品行端正,大方向上没问题,小事小非上从不过多指责。
方纯离每天放学都一个人走在过去每天和顾临初和林南珈一起走过的路上,和之前唯一的不同,是她现在每天都会带着祁嘉的伞,本想着哪天碰到他就还给他。
可是自那次之后,她便很少见到祁嘉,她也不觉得奇怪,或者说她根本没在意过这件事。
自从那个暴雨天,方源忽然出现在巷子口一把将她抱起载回家,一家人在屋内看着外面狂风暴雨共享天伦后,方纯离等待顾林二人的心思不少转移到等待方源回家上。
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一些伤感难过很容易就被另一些忽然而然的事情掩盖,方纯离也渐渐明白,能等来方源的可能性要比等到顾林二人的要大,毕竟是自己亲爸爸。
尽管方源依然回家次数不多,但是每次回来时都总会给方纯离带来欢笑和希望。日子就是那样一天天过去,没有太多惊喜,没有太多意外,平平淡淡地送走了春天,慢慢地换下春装,等待着夏天的到来。
直到六月初夏的那个周六,八岁的方纯离才开始意识到,生离死别之痛,不是在于撕心裂肺,而是在于炸裂无声。
那天白明书一早回了鹊喜居,四婶回了老家,方源难得没有一大早出去,方纯离醒来后看到爸爸还在自己身边打呼噜,惊喜之余掩饰不住内心的躁动,在床上翻来覆去,先转个九十度,再转个九十度,最后一双裸露在外的小短腿搭在了方源的肚子上。没想到方源一下子抓住了她的一条腿,手在她的脚板底上不断轻挠,惹得方纯离咯咯笑个不停。
那是一个大晴天,吃了早餐后方源带了方纯离去了蒿村,像以往那样牵着方纯离的小手挤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最后买了给自己买了一盆小蝴蝶兰,给方纯离买了两条鹦鹉鱼。
回到家,方纯离跪在正厅的红木椅上,认真地看着方源将鹦鹉鱼小心地从塑胶袋里放到小鱼缸中,鹦鹉鱼从惊慌中一跃到鱼缸时,摆了摆尾巴,欢快地转了两圈。
“爸爸,你能不能多点回家呀?”方纯离忽然一本正经又带着点儿渴望地看着方源说道。
方源笑了,摸摸方纯离的头,说:“好,爸爸以后多点回来陪我们离妹。”
方纯离听到后,咧开嘴就笑了,手舞足蹈地蹦了两圈后又趴在鱼缸旁看着鹦鹉鱼。
后来看《流金岁月》时,看到丁善本和程天蓝在一起时的甜蜜,苏家怡会不屑地一笑,她会跟奶奶说:“你看着他们现在好,没过几集肯定就分手。”
奶奶每次都会白她一眼:“你这个人的心地不好。”
其实心底最不好的,是那个人怎么算都算不过的天。
方家大宅忽然起火时,方源正和方纯离在二楼房间里睡觉。
当方源被浓烟呛醒,意识到家里着火时,火势已经将一楼正门封死,他猛然翻看身旁的方纯离,发现她已经吸入过多的浓烟不省人事,拼尽全力地摇晃着她呼喊着她名字,方纯离才慢慢迷蒙地睁开双眼,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方源迅速将她抱起,匍匐在地板上穿过浓烟摸索着爬到了一楼,也不知道火源是哪里,方源焦急地不停看着已经半昏迷的方纯离,站在一楼的一片模糊中找不到出路。
灰黑色充斥着整个宅子,火势的蔓延就像一根邪恶的蔓藤一样往屋内的各个角落放肆地延伸。
很快方源就彻底明白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起火,他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四处观望,大火已经将正堂烧起,他不停地看着怀中仿佛已经奄奄一息的方纯离,口中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她的名字想要让她保持清醒,他挥舞着另外一只手仿佛那样就能拨开烟雾,然而不过徒劳。
木头搭建的宅子,横梁已经开始危危欲坠,这蔓延速度堪比刘翔赛跑的火势让方源来不及多想,他留意到火势最盛的正堂,后堂好像还没被完全烧起,他连忙从一侧走到去了后堂,绕过天井,从后门强行逃了出去。
可就在他逃出去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小角落里一个黑色模糊的人影,慢慢地向他一步一步地走近。
他全部明白了。
可是他下一秒马上低头紧张地看着方纯离,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方纯离的眼皮像注了千斤的铅,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缝又合上。
就在这时,一个骑着单车的男孩忽然停在他们面前,男孩一下子扔下单车跑到他们身边,男孩眉头紧皱,没有一丝表情,忽然大喊一声“方纯离!”。
大概是听到一声不熟悉的声音,像是泼了一盆新鲜的冷水,方纯离竟慢慢睁开了双眼,细微的声音道出了一丝“爸爸……”
方源有些惊讶,紧紧盯着男孩看了几秒,忽然将方纯离放到了地上,用力抓住男孩双臂,注视着他的双眼说:“孩子,答应叔叔,照顾好她,好不好?”
男孩没有一丝惊吓,甚至比方源更加镇定,他冷静地看着方源,坚定地点点头。
方源说完,带着分外不舍和留恋再看了方纯离一眼,转身就离开,方纯离有气无力地对着方源渐行渐远的身影拼命挥舞着小手,双眼溢出了泪水,不断做出“爸爸……”的嘴型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很快她就又昏迷过去了。
男孩并没有比方纯离大多少,高高瘦瘦,却能够一把抱起地上的方纯离,吃力地往远处跑开。
到今天,苏家怡对那天的状况的记忆还是很模糊,就像是一团粘稠的浆糊,在她脑子的深处永远浑浊地凝结着。
她只记得她醒来时,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讨厌的“小流氓”,祁嘉。
祁嘉看到她睁开眼,却拔腿就跑开,没多久就跟在奶奶身后又回到自己视线中。
她醒来后意识不清了几天后,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是奶奶告诉她,她以后改名叫苏家怡。
苏慧如的苏,一家团聚的家,怡然自得的怡。
方纯离,不,苏家怡脑子里还是一团浑浊,她记不起发生了任何事情。
祁嘉坐在病床的左边,奶奶坐在右边,一口一口地喂着她牛乳粥,简单地跟她讲着事情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