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方敬弋第二次看见严鸣游抽烟。
第一次他在医院食堂,隔着玻璃和一片小小的天空,看严鸣游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吸烟区,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方敬弋现在想来觉得当时心疼严鸣游的自己好笑,竟然急匆匆地给他打了饭就送过去了,结果是自作多情。
这一次他就站在严鸣游的身后,看着他宽厚的肩膀,因为低着头双手撑台背肌在黑色的圆领短袖下微微拱起,但严鸣游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没有开灯的厨房里,右手边是已经燃尽的几个烟头,他手臂肌肉在缓慢地发力,线条显现出来又慢慢地隐下去,手背上弯折的青筋消失在指缝间,在黑暗里尽显性张力。
方敬弋走过去,一个一个地捡起烟头,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烟头落进垃圾桶里,发出一声闷响,严鸣游偏头去看黑暗里方敬弋的侧脸线条,但方敬弋只是继续手里的动作,等把烟头全部清理进垃圾桶之后,再伸手去拿严鸣游右手指间里夹着的烟。
已经不剩多少了,那点橙色的星火就快熄灭,方敬弋把烟夹在左手食指和中指间的手茧处,背靠着灶台,就着濡湿的滤嘴吸了一口。
明明是苦的,那为什么还要抽呢?方敬弋想,他还以为味道会有多好,他皱着眉头把口腔里的那口烟含了几秒,再慢慢张开嘴开始吐烟圈。
严鸣游偏着头看方敬弋不熟练的吐烟圈,一个一个圆形的烟圈在进入到空气里之后就开始慢慢变形,拉长展开,一点一点蚕食掉黑暗中方敬弋的侧脸,他叹了口气,又把烟从方敬弋的手里夺走,打开水龙头,在水下冲灭了,湿淋淋的烟头被人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严鸣游捏捏方敬弋的脸,出声警告他:“不许抽烟。”
“那你也不能抽。”
方敬弋赌气般地回他,一对湿亮的瞳仁撞进严鸣游的心里。
“只是偶尔,”严鸣游伸手把抽油烟机关掉,声音稳重,“在不那么开心的时候。”
“为什么不开心?”方敬弋抬头问他。
严鸣游沉默了一小会,眼睛慢慢暗下去,低头去看方敬弋扬起的脸,轻声说话:“方敬弋,你不要明知故问。”
如果明知我为何伤心,还要再问一次,那便是在我心上凌迟。
方敬弋把门拧开,拖着步子走到床边,掀开薄被,陷进柔软宽大的床。
两道浅浅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方敬弋看着天花板,闷声开口:“我知道你没睡着。”
“为什么过来?”
严鸣游闭着眼睛,双手相叠平放于小腹上,平躺着放松身体。
“我想和…你…一起…睡,”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最后埋没到被褥间布料的摩擦声中,方敬弋皱着鼻子,见严鸣游毫无反应,干脆自暴自弃地喊了出来,“我说我想和你一起睡。”
严鸣游低笑了一声,点头说好,身体往上挪了不少,半靠坐在床头,张开手把方敬弋揽进怀里,方敬弋没有拒绝,反而主动往严鸣游的怀里缩了一点,侧躺着把额头轻轻抵在严鸣游侧胸肌肉上,小腿蜷缩起来,严鸣游宽厚干燥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擦过方敬弋圆润小巧的肩头,微微凸起的掌纹和软腻的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相互摩擦。
方敬弋感受到严鸣游的手掌每抚过一次自己的皮肤,一股微小的痒意就从肩头处慢慢蔓延开来,像电火花,细细的噼里啪啦声在方敬弋的耳边响起,又顺着窄小弯曲的耳道爬进去,在鼓膜上肆无忌惮地跳舞,再张牙舞爪地沿着神经走,直到到达那颗正温柔跳动的心脏,推开心门,占领心房,这个时候就不再是噼里啪啦声了,是一簇簇漂亮的烟花。方敬弋又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了,如果要是另一个用手掌心与他肩头那一小块皮肤进行温柔的碰撞,还会有这样的反应吗?会有只被他一个人听到的噼里啪啦声吗?心脏里还会有烟花炸响声吗?
不会有的。
每个人的掌纹都是不同的,这样奇特的感受只有严鸣游的掌纹能够带给他,方敬弋突然明白了,电火花含蓄的燃烧声是因为严鸣游点燃了导火索,而烟花能够大胆奔放地冲上天空也是为了严鸣游,方敬弋五月的反常和六月的心动全都是严鸣游带来的。
他把手臂搭在严鸣游的腰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严鸣游无奈地叹了口气,搂紧方敬弋,和他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很抱歉,一个具体的归期都没有。
“我现在已经习惯在水里只加两块冰了。”
方敬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严鸣游楞了好久,他闷着声音又继续说:“我现在也能吃完一整碗饭了。”
“严鸣游,我已经习惯你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不需要你的爱,你的关心,你的好,但你不问后果,不管不顾地对我好,努力做这个世界上最能够理解和包容我的人,蛮横地闯进我的生活里,强迫我对你动心,让我不可避免地习惯你,甚至是…爱上你。”
方敬弋撑起身体俯视严鸣游,他的眼眶湿漉漉的,里面是晶莹滚动的液体,他声音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所以你不许不回来,不许受伤,不许出意外,你必须要…必须要毫发无损地回来,你要对你引起的心动负责…要不然…”
要不然我就再也不爱你了。
可是要怎么样才会不爱你呢?方敬弋说不出口,眼睛里蓄满的液体在睫毛的颤动下落在了严鸣游的嘴唇上,眼泪决堤而来,他压抑在心里的悲伤突然冲出了心房,就像六月午后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大雨,来得猛烈至极,席卷了所有曾经被阳光眷顾过的地方,方敬弋低头抱住严鸣游,哭得无声却又急促,一片温热打湿了严鸣游肩窝处的睡衣布料。
又哭了,严鸣游看着方敬弋哭到说不出话,心里泛起成片成片的甜。
窗帘没有拉,窗外是一颗恣意生长的绿树,一轮饱满白黄的月亮在夜幕上定居,柔和的月色穿过郁郁葱葱的树叶,在床头留下了细细碎碎的月光,缱绻地包围了紧紧相拥的严鸣游和方敬弋,方敬弋的发丝也沾上了一抹光亮,勾人地在发间跳跃。
他们在月亮和绿树下亲吻和拥抱,呼吸与泪水相缠。
只不过是鼻尖对鼻尖,嘴唇碰嘴唇,却花光了方敬弋所有的勇气。
第16章
六月天,温度一天一天的上爬,最后停在30度处上下浮动,天气热得有些让人昏昏沉沉,一到夏天,医院里就更加安静了,病人都嫌天气太热,不再出来走动,医生和护士也只是匆匆查完房就各自回了各自的岗位或者办公室,特别是午后,一天的温度爬升到最高点,外面空气越来越黏腻浑浊,密不透风的热气包裹着人,让人昏昏欲睡,蝉一声一声地叫,此起彼伏的,跟空调运作声混在一起,医院大楼好像就剩下了这两种声音,安静,清凉。
外面的树木高大笔挺,越发青翠,有时候方敬弋看一眼花坛里的低矮灌木,只觉得那抹鲜艳的绿刺眼得很,丝毫没有起到一点降温作用,让他越来越烦躁,但当他低头去看那些平铺在地上的细细碎碎的树影,又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那些树影在不久前也曾经平铺在床头,只不过不是太阳照射带来的,而是柔和月亮所赠送的。树影带着隐秘月色,在若隐若现的光亮下,严鸣游脸部的线条在黑暗中随着光影转换,他的鼻梁、睫毛和干脆利落的眉毛,一点点在方敬弋眼中闪过,他们没有闭眼接吻,不约而同的睁着湿亮的眼睛,努力去记住眼前人的模样。
那天晚上到底是谁先吻上去的,方敬弋已经忘了,只记得严鸣游干燥的手掌贴在他的后颈,温软的唇在他舌齿间辗转,连同那些低声呢喃,也融化在唇齿间。
第二天早上方敬弋是被严鸣游吻醒的,他看见严鸣游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蹲下来亲他,手掌在他的腰上摩挲,然后低声告别。
“我走了。”
然后就真的走了。
他宁愿自己一觉醒来发现严鸣游已经走了,也不想清醒着看他离开,方敬弋好想扑上去抱住他的腰,任性地不许他去,但那顶军帽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告诉他,你不能任性,你要习惯,要接受。
方敬弋惊觉自己的变化,从怎么也不肯依赖人、擅长逞强到心里的依赖感满溢出来,只花了一个月。严鸣游对他的影响潜移默化且深入骨髓,他开始在一切事物上犯懒。腺体科那个被人在背后叫做工作狂的方医生,开始正常轮休正常休假,在手术后也会请人帮忙稍微关照一下他的病人,然后自己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睡上不短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