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你我相见,你不觉得我很陌生吗。”
“不,怎么会陌生。无论是苏流轩,还是鱼琅轩,我们之间都不会变。”他拿出了那支簪子。“如今的北楚自取灭亡,我倒情愿,你并不是北楚长公主。”
见到这簪子,鱼琅轩干涸的眼里不知不觉间竟噙满了泪水。继而哽咽道:“彼路——斯何啊。”
“并翼同心,何愁前路。”
她伸出手接过簪子,久久凝视着那沉寂许久的绿萼玲珑簪。三年的光阴丝毫没有使它黯淡蒙尘,它依旧那么晶莹剔透,宛如初见。
这份迟到了三年的深情,为时未晚。
他们回到了知秋观。在路上,二人各自讲述着分离之后的故事。楚王某日上朝突然七窍流血,昏厥在大殿上。尔后卫无量在王后身上找到了谋害大王的证据,后来又查出她通敌叛国的罪名,楚王授意上刑。天师卜算出王后母女命克紫微,乃是大凶。之前朝中重臣接二连三的死亡,与玉真教沾了关联。再后来,楚王将王后和长公主禁足黄花宫。天师说长公主若去荒山知秋观赎罪,可禳除罪孽,彼时鱼王后便可解除禁足。鱼琅轩以为楚王会念及王后对他的救命之恩,心存不忍。但她错了。除了冰冷的王后封号,她什么都没了,包括她倾注了全部的爱的女儿,她唯一的温存。卫无量、天师、卫夫人沆瀣一气,卫夫人顶替了鱼王后的位置,小公主苏流端取得了本属于她和长公主的全部宠爱,任性妄为。朝堂后宫,一切都变了,而所有人却又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鱼饮波,苏流轩,好像北楚王宫里从未有她们存在过。这段旧事被深深埋葬在王宫高墙之中,然后被岁月无尽的悲风拂散,无处可寻。鱼琅轩讲了关于母亲魂止的身份,崔峥为之一震,心里升起强烈的忧虑。
“王后可对你说过更多关于她的事?比如是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年是怎么入宫的,还有因何而加入了魂止?北楚的魂止,是怎么一回事?”
“不曾。母亲不愿过多提起,还警告我要处处谨慎小心。即便那时我想去问,见母亲痛苦,她不说我也就不问。但我能感受到,母亲在宫里不仅因楚王等人受限,还受到另一种牵制,想来是一举一动都在魂止眼中。在黄花宫时母亲已经染病,说若有一日我能离开王宫,便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若有一日能离开王宫,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鱼王后内心不想琅轩在她身边……崔峥若有所思。
清晨长芳去叫公主用膳,却发现公主不见了。她以为鱼琅轩又去了东边高地,可是待她去寻找一番后却一无所获,长芳慌乱地回到知秋观。知秋观的人听说公主丢了急得乱成了一锅粥,所有女道都被分派走去寻找长公主,观里只剩下了叶法师。看见鱼琅轩已经归来,观里的人方才放下悬着的心,其余的人陆陆续续回到了观内。崔峥把鱼琅轩送到以后并没有离开。他们一起去见了长芳婆婆。长芳仍然记得崔峥,在她跟着鱼王后的时候就知道长公主和少将军的事情,当她看到鱼琅轩头上多了一支精致的玉簪的时候,她一切都明白了。
“若是少将军有能力让长公主过上快乐的日子,长公主也愿随少将军离开,那便去。无需理会老身和知秋观。我们本就是因您而存在的,如果没有长公主,我们的生命全无意义。”崔峥离开后,长芳对长公主如是说。
“我不会离开。崔峥现在是王军副统帅,他,不能和我有联系。今日相见,已了了彼此未尽心愿。他不会再来了。”
“上将军一定会来的。长公主,如今北楚被卫无量搅合得不像样子,恐怕崔家人早晚会和他们不两立,长公主如果一直留在此地就会永远不见天日,而楚王病情又日益加重,王上一薨,长公主失去了最后的屏障,我们也就都没理由继续活下去了。玉真教只留下如今一个知秋观,要是没有楚王,卫无量更会肆无忌惮痛下杀手,他是不会给玉真教留下一条活路的。与其留在观里,倒不如搏一把随将军出观。老身和法师,还有余下玉真教的教众,都会在泉下为你们祈福的。”
“别说了。”鱼琅轩走开了。留下长芳在冷清的庭前,面容凄恻。
她希望他来,又不希望他来。他不来,令人透不过气的知秋观便会永远冷清下去;他来了,从国都汀州到荒山知秋观这么遥远的路程,万一被发现,他和整个崔家都会被连累。
但他还是来了。数载春夏秋冬,在无数个天朗气清的昼,在无数个繁星满天的夜,在每一个举国欢庆的节日,在每一个没有公务的官假,他都来了。从汀州飞驰到荒山,再从荒山返回到汀州。鱼琅轩执意向他学习如何骑马,射箭,还有刀枪棍棒。每天勤加练习,时间久了竟也小有所成。
崔峥这一来便是九年。这九年相伴的天数虽然加在一起还是很短,但那些等待的日子与无需等待的日子,都被鱼琅轩安置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融入血肉之中。
中秋节之后,崔峥已经四个月没有来了,上一次他并没有说明下次相见的日期。长芳与几个从宫里来的人混熟了,打探她们的口风,说汀州的军队包括王军都在终日操练,大概要为战争做准备。鱼琅轩听闻犹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去探知崔峥的消息,她只好在观里整日祈求崔峥一切平安,不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月复一月,长芳并没有听说宫中有什么异样。鱼琅轩便想是崔峥应该公务正忙,所以难以抽身。可是一股无法解释得清的不安感却逐渐向她袭来。
转眼又是一个冬天,当知秋观的荒草披上冰雪,鱼琅轩心里更觉凄然。冬日里的一个清晨,法师叶寄尘溘然离世。鱼琅轩透过眼睛更是察觉出了长芳这十年来的衰老不堪,法师的离去,更使她预知长芳亦大限将至。她仿佛已经看见在不久的将来,她和零零星星的几个女道,守着荒芜的知秋观,守着法师与长芳的魂魄,守着封存数年的记忆,望着山下绵延的秋水,也这样,老去,死去,忘却前尘,重新转世。
然而上苍却让她的命运再起波澜。
☆、五
冰消雪融,荒山又绿。残冬褪尽,又是一春。知秋观每个月不定期会有几个宫人运送补给,并行监视之务,然而这些人竟也有两个月没来。某日,天还没全亮,就有一群不速之客突然造访知秋观,数量多达几十人,他们自称从宫里来,从进入观内的宫人的服装来看,身份都不一般。观门外的路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仪仗和一辆轿辇,满目朱紫,甚是扎眼。其中有一辆车驾从上到下装饰得无比华丽,最为引人注目。守着它们的宫人都神情严峻,冷眼不语。这一切都与荒山上的景致格外不符,显得异常突兀。如此晨光未现时就气势汹汹地来到知秋观,定然来者不善。
长芳婆婆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紧锁着眉头来到了前堂。
为首的的是个头发全白,一身紫衣的公公。即便如长芳这样曾经在宫里侍奉过的老人,也并不知道来者的身份,可见这应该不是楚王的人。公公开了口:“你就是长芳?”
长芳婆婆丝毫不惧,但她知道这些人是冲着长公主来的,知道一定有大事要发生,心里不乏警觉。“是,敢问公公从何处来,到此处有何事?”
“先王驾崩,本官奉先王遗旨并丞相大人之命从汀州王宫而来,特来知秋观接走前王后鱼饮波之女长公主苏流轩回宫。侍女长芳和知秋观内所有法师道士,也随同长公主一起回宫。现在本官要见长公主本人,还请婆婆去请来。”
楚王薨了!长芳吃了一惊。楚王苏安国生前诏令若其无皇子承袭王位,则传王位于其侄苏祎。卫无量弄权之后,苏氏手中已无实权。当下的权柄都落在卫无量手中,看来北楚的基业要改名换姓了。而卫家人一旦掌权,必然大肆诛杀异党,彻底毁了玉真教,将鱼王后的祸患收拾个干净。
“冬日严寒,长公主每日都要巳时才起,昨日公主歇息得晚,公公还请稍等,容公主缓和一会。”
“本官入夜闻旨便率众人星夜驰往,还请婆婆立刻请来公主,待本官确认,打点好东西便即刻启程,半刻也耽误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