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笛声凄凉彻骨,恐怕铁石心肠的人都要闻而落泪了。”崔峥抬眸看向她。“靠近些会暖和点。”
她却没有向前:“你不该来。”
崔峥收起眸光,又望向灼灼火光:“确实不该……现在才来。”
“我应该谢谢你。”
“上个月我才从南疆回来,我……”
她打断他道:“王后,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听宫里的人说,你离开黄花宫以后不久,王后便一病不起,你从王宫出来没几天,王后她就……”崔峥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原来,原来自己到知秋观的时候,母亲可能就已经……
自己居然是在母亲离世四个月以后才在偶然间得知自己生母离世的消息,那日宫中一别,原来竟是永诀。母亲终究等不到她回宫的那一天了。不,也许永远本也不会有那么一天。冥冥之中,命运或许早已有所安排。这几天她无端觉得心神不宁,行止恍惚,总觉得好像要有什么大事落入她耳中。如果不是白日里听见了宫里人与长芳的对话,至今她还对母亲在宫中的状况一无所知。作为一国王后,母亲不仅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都无法为自己做出抉择,终于无端蒙冤而被君王所抛弃。作为这个可怜女人的唯一的孩子,她没能在她临终前看她最后一眼,无法为她守孝,甚至不知道她的忌日。呵,多么讽刺啊。早已经麻木得感受不到情绪的鱼琅轩,此刻突然双手掩目,泪如泉涌。
崔峥望着她站起身,摩挲着手指,脸上露出内疚和焦急的神色。寒疾再次发作,鱼琅轩跪倒在地重重地咳嗽。崔峥赶忙上前,轻轻扶她靠着石壁,又慢慢坐在篝火旁边,那样子就像他手里拿着一双蝉的翅膀,稍不经意就会破碎。
鱼琅轩以手拄地,火光之下,崔峥看见了地上的血迹,那是她手上的。她的病,事实上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崔峥为她搭脉,感觉到她的脉搏已若游丝微不可察。这样下去,恐怕熬过今夜都是问题。她竟病得如此之重,出乎他的意料。排山倒海而来的愧疚自责填满了他的心胸,令他快要喘不过气。崔峥打坐运功,一边将热量源源不断的传递给面前虚弱的鱼琅轩,一边心痛地责备自己刚才怎么能如此直接地将鱼饮波的死告诉她。
情绪积压到一定的限度,就像不断积累热量的火山,总会找到薄弱之处。而一旦找到这个薄弱之处,岩浆烈焰便随之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崔峥说与不说,其实对于早就知晓王后必死无疑的鱼琅轩来说并没有什么关系。
崔峥托住了倾倒的鱼琅轩,面对着篝火,尽量把鱼琅轩围在热量最为旺盛的位置上。尽管山洞背风,可寒冷还是毫不留情地贪婪侵蚀着洞内可怜的暖意。
崔峥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知道,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除了燃烧了整整一夜的篝火火光从渐渐微弱到完全熄灭,映入崔峥眼帘的,还有这支刻着拭雪两个字的笛子。那支笛,一直和鱼琅轩一样毫无血色地松松躺在她的右手里。忽然,他看见拭雪笛被握紧了一下。他知道,他悬着的心一定可以放下来的,鱼琅轩一定可以熬过这一劫的。
鱼琅轩感受到了从背后传来的温度,向前移了移身子。崔峥再次把她安顿在背靠石壁的地方,站起身准备向火里添柴。
“你走吧。”三个字,虚弱无力,如漂浮半空。“私自前往禁地,你的行踪如果被有心人知道,你的家人都会被你所累。”
“等你再好一些能经得住路途颠簸就快和我回去吧,我会向知秋观说明。”
“我不会回去。”这句话,说的异常坚定。
崔峥看透了她的内心:“我不是要带你回宫,我知道,那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即便不是王宫那个冰冷的、令人失望的、再也不愿去回忆的地方,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崔家不能受到她的连累。她想,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绝不回去了。母亲已经不在了,秋水以南,对于她来说是充斥着曾经所有痛苦的地方。父亲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早已将她们母子抛在脑后。凭着自己的不祥之躯,怎么可能回得去。
“那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什么吗?”鱼琅轩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异常的疲惫,于是不再言语。
崔峥看着她,眼中漫起无限复杂的情感。“你的病……必须好好治疗——”
“已是痼疾。”鱼琅轩打断他的话,阖目道:“我已时日无多。”
“王后的在天之灵还没有得到慰藉,你要做的是坚持下去,让那些应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他们应付的代价。”
“这样的话,长芳也对我说过。很多……次了。”
“随我离开吧,宫里的太医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绝不能再耽搁了。长芳和法师也一起随我们回去。”
鱼琅轩睁开眼睛,望向崔峥,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只觉得无边无际的往事袭来,在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答应过你母亲。只是我……我,并没能帮上她什么。”
“答应……什么?”
“她在这世间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知道。”
“所以能和她重逢,我很高兴。”
“流轩。”这一声流轩,包含了太多。
“我叫鱼琅轩。”
苏流轩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三
作为曾经举国瞩目的北楚长公主,很多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停留过。新春佳节,北楚宫宴惊艳四座;祭天大典,一曲《寒川》漫天飞雪。北楚公主,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一个象征,世间一切美好的象征。可这一切的美好,都因为公主的生母鱼王后,而破灭了。
在宫内宫外发生了一系列的风波之后,苏流轩不明白,北楚王后鱼饮波为什么会被认定是造成一切罪魁祸首。虽然北楚时已从楚国分裂,但是一向崇信怪力乱神的楚国传统依然植根在北楚人的血脉之中。备受宠信的天师与丞相卫无量相勾结,算出王后命有不详,怂恿楚王下旨将王后母女暂时禁足于黄花宫,由此鱼王后渐渐失宠。后来,长公主苏流轩又由王后侍女长芳陪同,一起被贬往秋水以北的荒山知秋观念经赎罪,无旨不得回宫。同时,卫无量之妹卫夫人地位节节攀升,盛宠加身之下生下二公主苏流端。北楚长公主,由此慢慢被世人遗忘了。
黄花宫位于宫中东北角的风口过道处,除了长芳和另一个不久因病去世的侍女以外,再无旁人相陪。苏流轩在黄花宫和母亲一起幽禁时,鱼饮波告诉了女儿自己的真实身份。
鱼饮波是魂止的成员,魂止则是一个潜藏在江湖暗处却名震四海的可怕杀手组织。无论庙堂还是草野,它的名声恐怕能让各方势力都闻之怯上三分。只要出价够高,没有什么人是他们不敢杀的,王公贵族和江湖翘楚都曾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然而在更多的时候,蛰伏的魂止从不出手,几乎没有人提起它的名字。魂止每每掀起巨浪后都会如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各国都存在着魂止幽灵般的影子,而各国却又都对此束手无策。魂止出手时如神龙见首,不见其尾。魂止的头目是谁,据点在哪里,一共有多少人,这些从来没有人知道。而在江湖上能捕捉到的关于它的风声,便是魂止分为不同的支脉,各为其主,各主其事。魂止在江湖上秘密吸纳着成员,这些成员经过残酷而特殊的训练,成为执行各种任务的得力工具。
鱼饮波其实早有脱离魂止的愿望,而一旦加入魂止,除了一死,脱离它的控制几乎是不可能。魂止势力庞大,自从鱼饮波被派往楚王身边,魂止的控制更甚。她的任务就是逐渐颠覆北楚政权,在需要的特定时刻除掉楚王。鱼饮波本来希望北楚能够成为自己解脱的跳板,没想到却是另一个深渊。因为魂止中途改变计划,放弃了她。于是,她与长公主,被彻底抛弃了。
生存本不需要理由,而有些生命的存活,似乎本就是一个缺乏理由且不该发生的错误。
楚王授意上刑,鱼王后又被指认谋害大王,通敌叛国。鱼饮波本来已经病入膏肓。在经历与女儿生生分离、得知女儿被贬知秋观以后不久便离世。
卫无量是北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尽管如此,他并不能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感到满意,他极力索求更多的野心愈发膨胀。奸臣当道,卫无量在楚王面前用尽伎俩,使自己备受信任和优宠。而对于其他稍有权势的大臣,他则千方百计予以陷害打击。慢慢的,朝中众臣对其莫不俯首听命,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