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煦?他也落下来,被埋到这个巨石堆中了吗?那么,刚才的话他听到多少了?陶源有些尴尬,又有些气恼。何煦他早就在一旁偷听吗?为何到现在才出声?
“须句趣!须句趣!你不要上当了!他,他是骗你的,他刚才差点杀了你!”何煦的声音又响起来。
墨曜握着的手紧了紧。
刚才那一箭,墨曜在心中算计了上百遍。故意站到何煦的前面拉弓瞄准,等着他跳起来挑衅自己,然后装作失误,射|出无法命中目标的一箭,那一箭不会伤到陶源,却可以射崩曾步裹的心防,足以将他吓得不顾一切地逃走。
墨曜忽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向陶源解释这一箭,之前的谋划中少了一环。如果她不信,这一箭不是朝她射的,如果她选择相信何煦的话,那自己……百口莫辩。
陶源手指颤抖着,在墨曜胸口轻轻一触,果然触摸|到一片粘|稠。墨曜察觉了她的动机,用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裹在中间。
他微微叹了下气,柔声道:“只是小伤,不要紧。”
陶源思索着,用轻微到只有身边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本可以在避开他的同时,射|出那一箭。你是故意让他刺中你?为何?”
墨曜有些心虚,果然,最终还是都瞒不过她……
有些焦灼又有些无奈,沉默片刻,低声招供:“不想你欠他。”
陶源猛地一惊。
自己对何煦……自从他说寻了自己七年,自从他挡在曾步裹前面……不知不觉间,对何煦充满了愧疚和感动。何煦的这一刀,让她心中那团内疚歉意纠葛的混乱情绪,一瞬间分割得界限清晰。这一刀,他为之流的血,于公,是谷国使臣何煦欠下上鲁国国君一份天大的人情,于私,是帮她还了七年前的旧爱情债。
不,不是这样的,七年前,自己真的欠下何煦什么了?
陶源有些恍惚。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那时候太热衷于和墨曜作对了。学堂上和他针锋相对地发言,学堂下给他起绰号,通宵达旦地钻研为了考试中能与他争锋……
何煦的声音又不甘心地响起来:“须句趣,你能听到我吗?”
陶源攒了些力气,尽力大声道:“何煦。”
墨曜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下,陶源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
何煦兴奋地大叫起来:“须句趣,你不要再被墨曜骗了。”
陶源叹气,打断他的话音:“何煦,你不必再说。我真正喜欢的人……不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从未是你。”
“什么?”何煦的声音有一些慌乱,继而又忿忿道,“你糊涂了,你,你……”
“何煦,若我七年前的言行令你产生误会,那今日便向你道歉。”陶源道。
墨曜觉得呼吸有些艰难,问道:“七年前……”
“七年前,你有那么多狂热的追随者,你到哪里都能赢得一众女学员发亮的眼神。你是天神下凡般的人物,你太耀眼。七年前,我不自觉地想要处处与你作对。其实,七年前我就……我就……”陶源的声音越说越轻。
墨曜一把抱紧她:“你,你说什么?”
何煦大叫起来:“须句趣,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往事澄澈
万花礼台外一片混乱。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吹来,榆望额上的热汗却不住地往外冒。这次会议能让各国的大部分使臣死里逃生,是天大的侥幸。然而还有一些人被压在这会场废墟之下,生死未卜。尤其是,这其中竟然还有上鲁国国君,这简直是捅破天的大事。别说自己的脑袋保不保得住,就是桑国国君的性命也是朝不保夕。
桑国的军士和能工巧匠们已经在这礼台的废墟上忙忙碌碌了一天一夜。这大块的条石重量巨大,救援工作非常吃力。不过也有好消息,刚有人听到有呼喊声从那石缝中传来,想来凭着上鲁国国君那么神勇,理应能多撑几日,直到众人把石堆挖开吧?
“你给我说清楚!须句趣!须句趣!……”何煦急躁地大叫起来。
他不停叫着她以前的名字。
须句趣?……这个名字又熟悉又遥远,陶源闭上眼睛,一阵耀眼的记忆划破无边的黑色虚空。
书房里,国师正给她介绍几个强国及其家族传承。
年幼的须句趣发现了一个问题:“上鲁国王族为墨姓,邾国王族为曾姓,为何独独须句王族是以国之名为姓氏?”
国师眼神一亮,对她提的问题似乎很满意,恭敬又肃然地说道:“这是无上的荣耀,既是施政者给予天下生灵春晖雨泽的一份承诺,也承载了天下人对神族后人的尊崇和挚爱。”
见年幼的学子露出一丝似懂非懂的神情,又补充道:“须句王族是最受世人尊敬的王族,才能以国之名为姓氏。王族在,国在。”
王族在,国在……王族亡?国亡!
曾经的旧名,仿佛带着魔咒。心中瞬间燃起复仇的烈火,陶源好像被人狠狠重击了一下,浑身一抖。
墨曜一阵心悸,叫道:“陶源,不要活在过去!”
何煦似乎疯狂起来:“须句趣,须句趣,你回答我!”
墨曜怒火中烧,抬头吼道:“何煦,你,闭嘴!”
“你,你有什么资格叫我闭嘴?七年前,我便和她情投意合。好,好,我知道了,七年前须句灭国,定是上鲁国和邾国的合谋!就因为她没有选邾国的曾步庆,也没有选你墨曜!你们,你们就一起灭了须句国!”何煦反而被激怒了,近乎癫狂地大叫着,“一定是这样的,须句趣,你想明白没有?须句趣,须句趣……”
须句国已亡,为何我还在?不,不,所以上天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还在等我去完成?便是那个神族血脉不能杀人的任务?!是的,那份仇若得不到解脱,灼烧的烈焰又如何会熄灭?那些烈焰中逝去的英灵又如何安息?!……陶源一阵战栗,胸口猛地发闷,只来得及一侧身,喷出一阵血雨。
墨曜心痛到无以复加,抱住她,厉声喝道,“煦王爷,你疯了吗?别忘了,刚才是我把你从曾步裹剑下救出来的,而你竟还恩将仇报从背后刺我一刀。你如果再胡言乱语,我上鲁国便要向你讨还这些债来。”
何煦的狂叫声停下来,沉默半晌,泄|了怒气,带着伤感道:“须句趣,你知道吗?我有一片清水湖,种满了芙蕖花,每一年夏天那些芙蕖盛开时,我都在想,也许明年就能寻到你,和你一起赏花……”
芙蕖?暗合了福趣公主的谐音……他还记着芙蕖花,然而自己再也不是福趣公主了。陶源心中弥上一阵莫名的情绪,有些悲伤又有些苦涩。
“再过几个月,就又到了花开的季节,到时你和我一起去赏花,好不好?”何煦道。
忽然感觉到墨曜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抖,心思倏忽间从遥远的记忆中跃回当下。墨曜有些异样,他以往总是无比温暖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凉。
他在害怕?到了今日,他还会再为七年前的事挂怀,被嫉妒和猜疑噬心?陶源一阵心酸……说清楚了,对何煦也是更好的……
陶源攒了些力气,尽力大声道:“何煦,你听我说,我已经不再是须句趣了,我更喜欢现在的名字——陶源。你知道桃源圣手的名字由来吗?”
“什么?桃源圣手?”何煦有些不可置信。桃源圣手的称号和来历,他当然听过,只是在心中一直没有和曾经的故人联系起来。
陶源带着歉意道:“何煦,对不起,这七年中,我从未想起过你。”
“什么……”何煦似乎有些伤心,沉默片刻,忽又咆哮起来,“不,我不信!”
“你一定是骗我……不,你是在骗自己……”
“他刚才差点杀了你,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
何煦痛心疾首的话音不断传来。他愤怒地重捶着巨石,似乎痛恨这些巨石挡住了他通向心上人的路,伴随着一阵震动,砂石扑簌而下。
这里的巨大条石互相抵触间还少许留着一些空隙,若被外力震动,也许会塌的更加彻底。
墨曜冰冷地喝止道:“何煦,不管你心中怎么想。你若必须要恨一个人,只管恨我便好。不过,我劝你现在最好冷静些,留着气力,能活着出去才能找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