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开始剧烈地咳嗦,声音低沉而嘶哑。病得不轻。她向Lulu捎去一个眼神,Lulu心领神会,进屋里把陈兰的专用躺椅搬了出来。
生病了身体虚,躺在大太阳下也不觉得热。陈兰只觉得阳光太烈,睁不开眼睛。但是身体是舒服的,一览无余地舒展开来。她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所以总觉得累。她从来不向外人说起,没人可说,她也不愿细说从头。说不出口,还得负重前行。人这一辈子,活得真累。
Lulu被他们隔离开来,因为他一句中文也听不懂。
他静静享受着他的午饭,猜想,她们两个人只是说些日常的闲话。女人之间的闲话家常。风平浪静之下,哪里晓得她们所说的,尽是关乎爱和坚持,恨和原谅。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甚至不确定世间是否真的存在着这些东西,就是这些东西,真真实实地主宰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那个人只爱你的钱,并不爱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难道你会蒙在鼓里?”韩依好言相劝,“没有爱情的交合,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吗?”
虽是相劝,并不完全是好言。言语带刺,陈兰咳得更加厉害了,喘不过气来。
“你以为干了这一行的女人,还会有干净的一天!你做梦!一辈子都是脏的。想到自己都觉得恶心。不如不要去想的好。人生在世,不过为名,为利,还有欲望的驱使。各人都只图眼前,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有什么可相信的!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及时行乐,死而后已。还要去想这些的话,还能活下去吗?还能活下去吗?”陈兰耸耸眉头,言语带刺,毫不留情给予还击。
好不容易一只脚快要爬出泥潭了,她又把她拉了回来。两个人一起坠入悬崖,谁也休想逃出生天。她恨她的自甘堕落,恨她还要拉着她一同堕落。
“你是没的救了,但是不要拉上我。即便他不要我,我也不会再回去那条老路。伺候了那么多的男人,还没有真真正正地做过一回女人。太可悲了。”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你根本就没有真真正正爱过一个人。找一个年轻的小男人来供你消遣,是不是很有趣?哼,你知道,一心一意为一个人付出是什么滋味吗?在他的身边兜兜转转,只为博得他一个青睐的眼神;只因他说了几句冷漠的话,整个世界都变冷了。你有过这些感受吗?”韩依言辞犀利,嘲讽和讥笑显露无遗。
“你闭嘴。有些事,没有经历过,就没有发言权。你不要给我乱扣帽子。陈兰一激动,气血上涌,一阵剧烈咳嗦,吐出一口带血的痰,红褐色的一团结在水泥地上。”
Lulu将一团搓得圆圆的西马握在手里,停在半空中。雪白的玉米粉,乌黑的手指。烈日下的一双眼睛,也像是黑夜里的猫头鹰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日常的琐碎的谈话。她们激动的表情,像是在吵架。他好奇地听着,看着,静观其发展。
“那么,你经历了什么?能和我说说吗?”韩依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想必都是有苦衷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陈兰侧着身子,靠在躺椅扶手上,心绪渐宁。前尘往事,如烟如雾,涌上心头。她在回忆,那眼神忧伤而深邃,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走过了很多的路,穿过了很多座桥,看过了数不清的风景。一回首,才知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大半辈子,都抛在了身后。她第一次这么细细回忆过往。
“我一味作践自己,嗜烟酗酒,活得不像个人。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忘掉一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躲在非洲,隐姓埋名,不敢回去。我其实是个胆小鬼。我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她苦笑,大笑,笑得畅快淋漓,撕心裂肺。
韩依老早就猜到,这个异常古怪的女人,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经历。她拨开云雾,一步步引着陈兰说下去:“你想要逃离什么?为什么不敢面对呢?有什么话藏在心里,说出来吧。说出来,你心里也好受点。”
“那一年,我二十岁,实岁二十,虚岁有二十一了。我是追随着爱情来到这里。可是我爱的人,硬生生逼我去和别的男人睡。他……把我当成赚钱的工具。我好恨!”陈兰面目狰狞,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她哭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故事才刚刚开了个头,二十岁。然后呢?后面的剧情有千万种可能。好不容易撬开的嘴巴,一旦闭上了,怕是再难打开了。韩依为了缓减陈兰的痛苦,把话题往别处引。
“他会把自己的女人往绝路上逼?我相信,一开始,他肯定不是这样的。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才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韩依重复了一声,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她十八岁的时候是一名出色的舞女。混迹在交际场所。灯红酒绿,处处生辉。梦一般的日子,现在想来是噩梦。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以为是美梦。
“然后呢?”韩依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Lulu吃好了西马,搬来一张小板凳,坐在陈兰的躺椅边上,做一个哑巴听众。他什么都听不懂,他只是用语言以外的方式去感知。陈兰轻拍Lulu的肩头,让他去端一杯水来。细说从头,这个故事很长。她喝了水,平躺着,平静下来,沐浴在阳光里。
第57章 在爱里走向毁灭 10
风也静了,往事如烟,飘飘渺渺,重现在眼前。韩依只记得陈兰说了很久的话。这些封尘的往事,陈兰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往事埋藏得太久了,已经发酵变了味儿。事还是从前的事,只是说起来,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感觉了。韩依听得很认真,很专注。当陈兰打开心扉,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开始诉说。韩依不得不竖起耳朵,全神贯注聆听。
差不多有三十年了,我在上海南京路的一家服装店上班。那一年,我十八岁。
世界有名的繁华商业街,比得上纽约的第五大街、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伦敦的牛津街、东京的银座,是世界一流的商业街,是有钱人购物的天堂。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从店门前经过,能进来店里逛一逛的顾客,数也数不清。我每天都在接触形形色色的人。
服装店很大,一共有十个导购员。我们训练有素,不论何时,脸上都带着自然亲切的微笑。客人在挑衣服的时候,我们站在一边,自然地打开话题。话题都要围绕着客户的需求。也不能逼得太紧,要给到客户足够的私人空间去决定,买还是不买。客户如果试鞋子,我们就得蹲在地上,为客户脱鞋,穿鞋。能在店里买得起鞋子的顾客,一般都是有钱人。不是有钱人,也是即将成为有钱人。和顾客聊得开心了,他们还会给小费。我收到过不少的小费。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样稀奇。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交织交融的百年老街,十里洋场,我们注定了会在这里相遇。茫茫人海,两个人,是上辈子积攒下来的缘分,只看一眼,便把今后余生都欣然托付。
陈生第一次来店里,什么都没有买。我也不知道他来过。人太多了,无数张面孔,根本记不住。第二次,他又来了,买了两件外套,一双鞋子。刷卡的时候,我恭恭敬敬地刷完了卡,交还到他的手里。我微笑着抬头,他正在看我,看了很久,看得很专心,还不打算移开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炽烈如火,我不由自主脸红了,假装在看别处。
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去到哪里不好,偏偏要来最繁华的地方;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干抛头露面的工作。
繁华迷人眼。年纪太小,把持不住。心也丢了。长得难看倒也罢了,诱惑也没有那么多。一个有几分姿色的贫穷的女孩子,若没有足够的定力,眼前会有千百种诱惑。都是走向富贵的道路。一条,一条,都在眼前,供自己选择。
每一条,都是不归路。每一条,前半截,鲜花铺路,后半截,荆棘丛生。
真不该那么早遇到他。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遇到他,便误了终身。
第三次,他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说:“虽然这是我第三次见你,我已经爱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