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
五百年前的霜花仙子声名在外,一言不合,连天帝都敢怼……以至于天界上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天后娘娘,陛下对您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她紧紧揪着我的裙摆,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邝露求求您,求求您不要伤害他!”
“邝露虽不知道长芳主为何拒绝天界的要求,但我相信,陛下一定能找到万全的解决之策。天后娘娘,邝露求您不要走,您留下来等等他好不好?”
“这也是他让你说的?”我叹了口气,轻轻挽上邝露的胳膊,试图拉她起来。可对方执拗地望我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让你和我说这些……”我见她不肯起身,索性撩开裙摆,不顾形象地紧跟着跪坐在了地上,“他从来不会主动挽留我,只会默默地看着我离开,哪怕心中再痛,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但凡涉及感情,只要人还清醒,就从来不会这样直白……”
“即便被误会,也偏偏什么都不解释!”
“邝露,你实话告诉我……”
“除了花界的事情,他到底还让你和我说些什么?”
“他准许娘娘离开……”邝露捂住眼睛,泪水不停地从指缝中滑落,“娘娘方才猜得没错……陛下他……准许您离开……”
“他还说……您至始至终都是自由的,随时都可以离开。无论是花界,还是百花谷……”
“哪怕您要去魔界,他都绝对不会干涉……”
“娘娘,您真的要走吗?”她俯下身子,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您走了,陛下他怎么办……”
“他曾经在乎过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是您可以!也只有您可以!娘娘,陛下他只剩您了!”
“娘娘,陛下他是真的爱您!当年他生生受了三万道天雷,命都差点没了,醒来后却依旧想着——”
我惊得向后一仰,后脑勺“嘭”地一声狠狠磕上了床沿,顿时痛得龇牙咧嘴。但此时此刻,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你、你说什么!”
我一把扳过邝露的肩膀,拉开对方的手,强迫她直直望着我的眼睛——
“邝露,你再说一遍!三万道天雷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天雷!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元仙子别过头去,不肯看我。
“天后娘娘恕罪!邝露曾经答应过陛下,绝不向您提及此事。方才一时冲动,口不择言,已然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邝露自知有罪,愿受惩戒。自请抄天规百遍,再罚俸三个月。”
“抄什么抄!我不管什么狗屁天规!也不管你答应过谁!我是天后!既然天帝在外面开会,我就是这殿里最大的官!我命令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润玉他到底怎么了!是谁干的!是谁这么大胆子!你倒是说啊!”
“邝露……不能。”她死死咬着嘴唇,可就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我急得跺脚,恨不得钻进她脑袋,把当年的那些事情一次性看个清楚。
“邝露,你若是不告诉我……”我转了转眼珠,忽然灵机一动,“我现在就回花界去!”
说罢,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摆,便作势要起身出去,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等等!”上元仙子果然中招,急得火烧火燎,一把扯住我的衣摆,紧紧攥在手里,不肯放我离开。我见奸计得逞,也就借坡下驴,顺势又坐了回去。
“邝露……邝露在陛下面前保证过的,绝对不能将那件事情告诉娘娘。只不过……”她偷偷瞥我一眼,迟疑片刻,又道,“邝露不能说,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能。”
“若娘娘真想知道,或许可以找机会问问陛下的那位义弟。”
“你是说彦佑?”我急急追问道,“他当时也在场?难道这事和他有关系?”
邝露什么都没说,可从她的表情中,我已然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三万道天雷……
三万道天雷!
我竟然不知道。
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望着邝露那泪痕纵横的脸,心中复杂未名。
若是放在五百年前,我定会当即冲到七政殿去大闹一番,替花界讨个说法;再揪着润玉的衣服,追问他三万道天雷是怎么回事,搞不好还会顺手甩给他一口故意欺骗我的大锅。
可事到如今,一切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我爱过、恨过、伤心过、绝望过,受过伤害、也施加过伤害,求过解脱、也将他人推入过深渊。我在一次次痛苦中学会了坚强,在一场场诀别中学会了等待。
低头望去,白皙手掌一尘不染。也只有我知道,自己这双手掌,曾在玄虚幻境外夺走多少妖族的命,又送过多少在妖界之乱中惨死的平民最后一程。
在这平静的表象背后,我再一次看到了鲜血,看到了弥漫六界、挥之不去的刺眼血红。
我是花界少主,也是天界水神。我在天魔大战的劫灰里死去,又在六界浩劫的暗影中重生。我有恃而无恐,却也自知不该越过那雷池。
失了定水珠,花界地脉生变,结界不堪一击,门户大开不过是时间问题;可若是不交出定水珠,也就无法封印无量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妖界肆虐、生灵涂炭。
无论站在哪边,我都会是另一边的罪人。
我没有一统六界的抱负,也没有并吞四海的雄心,无意于荣华富贵,更从未执着于权位和头衔。我想要自由,想要快乐,想要倾尽全力保护身边的人,想要他们和我一样自由而快乐。
润玉和我,都不是会向命运屈服之人。
他要逆天改命,我愿共担天谴。为了反抗,为了扭转,为了长长久久地拥有,为了不再被迫失去,为了痛快淋漓地发泄这压抑在心底数百载的愤怒和不甘。
他要挥师六界,我会尽力成全。为了以战止战,为了万世升平,为了以暂时的鲜血彻底终结往后的万千条血路,为了这些冠冕堂皇的出征理由背后的那个更真实的初衷——
为了一场心安。
我并不在乎那高高尊位上端坐之人到底是谁,只要对方是个好天帝。但既然是小鱼仙倌夺了这位置,想要创一轮太平盛景、求一场四海归心,那我便安安稳稳地做他盛世之下的小葡萄。
可若是他当真决定放弃花界,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该恨他吗,恨他弃我母族安危于不顾?
亦或是恨我自己,恨自己无能,寻不来万全之策?
邝露依旧跪在地上定定地望着我,眼神中既有浓浓的恐惧,又有一丝微薄的期待。
“花界之事……我自有分寸。”
我单手撑着床沿,借力站了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又强行将邝露拽起。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对润玉发脾气的。”
“我也不去七政殿了。众芳主此番不肯配合,而封印妖界兹事体大,我这做少主的,虽心有戚戚,却也实在拿不出什么高明的对策,能够一解天界燃眉之急……”
“即便身为天后,这般贸然过去,恐怕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反倒会平白无故落人口实。”
“我锦觅不是怂包,但也绝不做那恃宠而骄、胡搅蛮缠之人。无论陛下最终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惧接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是死过一次的人,难道如今还会怕了这后果不成?”
“天后娘娘可是不走了?”上元仙子急急忙忙地擦干脸上的泪水,欣喜若狂地望着我,“邝露方才一时情急,不但失态,还口无遮拦、乱了规矩,望娘娘恕罪。”
“无妨。其实我也——”
我正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忽然被对面桌案上蒸腾而起的黑烟吸住了目光。看那个位置,似乎是邝露不久前放过去的托盘。
“那、那是啥?!”我抬起手,凭空召来一股清流,便要瞄准了丢过去,“邝露,不好了!你刚刚拿过来的东西着火了!”
“娘娘且慢!”邝露迅速扑了过去,挡在我和那桌案之间,“那不是火,而是魔界送来的文书。”
“魔界送来的文书?”我奇道,特地凑上前去,对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仔仔细细地瞅了一阵,“怎么烧成这个样子?黑漆漆的,还能看?难道魔界的审美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