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叔叔给谢蔷惟买了一辆单车,没有辅助轮那种,白色的。放假的时候,谢蔷惟天天拿着单车跟我到小道里踩,但通常这辆单车最后都是给我踩的,我手臂虽然没有什么肉,但力气却不小,我还搭着谢蔷惟转来转去的。
我带他去我的家乡,月亮村,离这个镇说远也不是很远。自从我爷爷奶奶去世了,我就没有去过多少次那儿了。但是我记得路线,以前奶奶在的时候就会时常和我出村到镇里一趟,我们俩也不怕累,就这样走啊走,过了桥,还有田野。其实那挺累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喊过累。
我告诉谢蔷惟,我的家乡月亮村往下边有一个海,有沙滩,有船,有做地网的渔民。那里的海水会随随便便抛出几个水母。它们又胖又圆,像塑料一样。
“有一点远,你去吗?”我问。我喜欢坐车的时候按一下车铃铛,响亮的,谢蔷惟的声音跟风一样混淆着,“去啊。”
他又说,“如果你累了,就换我踩。”
我嘻嘻地笑,“恐怕没有什么机会了,我啊,没什么的,就是力气多。”
我们上去那条大公路,有很多摩托车从我们身边经过,那种风一样“唰拉”一声就不见了。去之前,谢蔷惟买了冰红茶给我,我打开盖子是“再来一瓶”,谢蔷惟的是“谢谢惠顾”。我高兴得不行。平生第一次开了个奖。我把盖子留给谢蔷惟,我说:“谢蔷惟你看,我也可以请你喝了,你去小卖部掏出这个,他们会给你拿新的一瓶,哪家都可以,人进进出出的,反正他们都不知道谁买了他们的东西。”
谢蔷惟把盖子装在口袋,那种感觉仿佛像我妈把一枚金戒指放进盒子里一样,让我忍不住提醒他,“谢蔷惟一定要记得用啊,有限时日期的,过期了就浪费了。”
谢蔷惟笑笑,奶白的脸被路边的阴影星星点点地覆盖。他穿着夏天的衣服,风将薄薄的衣服吹得很大。我不停踩着脚蹬,头发一下下地乱窜。
半路上,我们的单车经常掉链,于是我们总是停下来,一停下来,谢蔷惟就看着巨大的蔚蓝的天空,路边的水田还有水牛,还有放鸭子的人。他看得很仔细,我也不打扰他,我也跟着他看。只是我突然想说一些事情。
我说曾经和奶奶去后山头捡柴,特别辛苦,把那些柴一捆一捆地背回家,很多次我都想发脾气,可看见奶奶满头白发,还要弓着没见过她直过的背,那一天我就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就默默地陪着奶奶。走过山脚、菜田,在那水沟里洗手,捞一下鱼。
那时候是很辛苦,但心脏没有沉重过。
谢蔷惟是个很棒的倾听者,他那么温柔,不会让我担心他听不下去。我讲完了,我们又继续上路了,我们没有手表所以不知道时间,我穿过那条马路时,云才移了一下下。抵达那条大桥的时候,我差不多要叫了起来,我觉得到这儿就不远了。
桥是绳子和木板做的,挺长的一段路,下面是绿绿的河水,虽然是河,但很深,过桥之前要向守在那儿的人交两块过河费。
过河的时候我其实是害怕的,我一直怕水、怕高,相比之下,谢蔷惟这个小花朵居然不害怕,还特别兴奋。我故意说:“谢蔷惟啊,怕你就告诉我……算了,咱们牵手过吧。”
我们俩手拉着手,中间有几块木板坏了,我低头看那个洞,往下是不停打滚的河水,我吓得抖了抖,“这桥质量不好,豆腐渣工程!”
我们迈过那个缺口,过桥的时候风特别大,我跟谢蔷惟说河都住着个水鬼,本地人叫“地风猴”,人掉下水里了,就会被这东西拖下去,游不上来。谢蔷惟很喜欢听这些故事。两只大眼睛扑闪着。
我们推着自行车过了桥后,又开始骑车上路了。我没有往老家的方向走,而是直接一路往海边踩。老家一定很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没有了生气,我还是有点害怕那种没有人的房子。
快到月亮海的一段路全是泥地和草,踩了几下泥越来越软,我们干脆下车走。谢蔷惟很喜欢看田野里的那些大水牛,它们脏兮兮的,不知道有什么好看。我们越走沙子就越多,拖鞋里全是沙子,脚趾头夹着沙子像沙漏一样。
“幸亏我们俩都没有穿布鞋!”我抬起脚抖着沙子,走着走着,听见了海浪的声音,又远又近,“谢蔷惟,你听到了没有?”
他点点头,和我一样兴奋。太熟悉了,以前我在这里的时候,天天会往月亮海走去,这跟镇上的海不一样,它有白亮的沙滩,白壳,海水翻动得厉害,那种水永远是新鲜的。
我们互视,然后“啊”了一声,就往前跑了起来,那种跑是活脱脱的疯。泥沙是踩得真费力,比我踩单车的时候还要累。
这儿没有椰树,只有灌木丛一样的植物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越靠海它们就越少,接着就是光秃秃的白沙。我想我们一定快要到达了,那种水泡着沙子翻滚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像我向往的远方。那种空旷的白,是一种光。当我们走出这条幽长的小道后,前面就是白白的沙滩,往前的地方就有贝壳了,缺了口的单贝壳,还有从贝壳走出来的寄生蟹,它们身上总有一股腐烂的气味。
这里最多的是尖尾螺,竖在沙滩里,硌脚底特别难受。谢蔷惟看见海的时候,眼睛亮如水。真的,我们镇那个海,除了船还有黑漆漆的渔民真的没什么好看的。
我们没有换洗的衣服,不敢贸然下海,只在边缘的地方走走。我的脚印要比谢蔷惟的大。
我看着身边的海,除了我们,就没有人,其实天刚亮的时候这儿是聚中很多人的,他们来捕鱼拉地网。我爸也是其中的一员,扯着大大的网,那些鱼的眼睛也大大的,永远不会闭上,死也一样。
我告诉谢蔷惟这里要是开个饭店肯定赚钱,要是把路给建好了,那些没有看过海的城市佬就会骑着他的小车过来。一顿肯定好几千。这种饭店不是给我们镇里的人吃的,虾、海胆、大闸蟹对于我们来讲跟白菜一样。宰的是图新鲜的外地佬。
聊完这些,我感觉自己背上的汗一点点渗出来。现在是下午了,太阳火辣辣的。我实在是忍不住下海了,我还要拖着谢蔷惟下去。“水里可凉快了,一点也想象不到盐是这种东西做的。”我的小腿浸泡在海里,虽然我们穿的裤子不短,但被我们卷得像裤衩一样。
心是寂寞的一部分(17)
我的脚趾夹着很多沙子,在水里也不舒服,于是我就在水里晃着脚丫,想借着浪冲洗一下,谁知道刚抬脚,我的大拖鞋就从脚底掉下海里。
我感觉一阵眼黑,不停用手去捞,可水滑得厉害,又刚好一阵浪冲过,我的鞋子干脆就来场就说走就走的旅行了,往那大海深处飘去。
我奋不顾身就冲海里走,踏着大步,眼睛死盯着拖鞋,幸亏还看得清楚鞋子的影子来,不停歪歪扭扭地飘动。我向它探出手,没抓着。听见谢蔷惟在我身后担心的声音:“顾姐姐,危险!你去那么远地方干嘛?”
我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大腿的地方已经湿了,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带着哭腔,“我拖鞋掉了!我不能丢!”
我不能再欠我妈什么了。我觉得自己一头扎入海里不算事了,那只拖鞋还在缓慢飘动,却总是比我快,有一次我抓住它的时候浪又吞了它,我眼前又一黑。好在它又浮了上来。
这一次我走上去的时候,谢蔷惟抓住了我的手,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你会游泳吗?”
“不会。”
我刚说完,谢蔷惟就抢词似的说:“我会,我在以前的学校学过,你待在这儿等我。”我想起谢蔷惟力气还没我大。可这一次他奋不顾身地往海深的地方游去。
心是寂寞的一部分(18)
海水冰凉,它们像很柔软似地吸住我的脚。我这拖鞋一丢,就乱套了我的计划,原本就不打算弄湿裤子的,可现在不仅裤子湿了,上衣也湿了,那些没完没了的浪一下下地打着我的肚子。
我着急地看着谢蔷惟在浪里吃力地迈着步子,我没有阻止他。我对自己说,没关系的,谢蔷惟他会游泳。
谢蔷惟长得挺小只的,平时也软糯,我真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越游越远,那只拖鞋我已经看不见影了,谢蔷惟也离我远了很多的距离,他已经往不安全的区域游去,我想那拖鞋十有□□在中间打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