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故事。方雅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故事。
她就是那只丑小鸭。
小老师的眼光还真是毒辣。
毒辣,这是方雅从爸爸那里学来的新词。昨天吃晚饭的时候,爸爸突然笑着说:“肖美珍,你还真是毒辣呀,就把我看白了是吧?”
“方宏,你少给我阴阳怪气!先交待清楚那个骚货狐狸精是谁吧!”
方雅不懂大人们的事,她心里害怕,却留意到了毒辣这个词。
今天,她还特意问过小老师它的意思。虽然饭桌上父母的对话,她还是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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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三个月,我们搬家。”妈妈突然跟方雅说。
方雅眨巴着眼晴,小心地问:“为什么呢?”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小孩子家家,乖乖听话就是了!”妈妈语气不耐烦。
方雅不敢再多说话了,但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搬去哪里呢?”
“原来的张阿姨家。”
“哦。”方雅放下了心。
比起徐叔叔,她更喜欢张阿姨。而且,张阿姨家门前的池塘有很多红蜻蜓。后面房间还住着很多大哥哥,他们看起来都很有礼貌,懂很多,还会弹琴。
不过,方雅对现在的家还是有点恋恋不舍起来。
春天又来了,石桥下面的树更葱翠更高大了,不知道宋文俊还会不会来找她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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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俊拽着书包带子,看着小老师和母亲高闻寒暄。
幼儿教师宿舍楼寒酸地立在那儿,小老师穿一双坏掉的布拖鞋,披散着刚洗的头发,明显对母亲突然的到访有些措手不及。
她又要往里让母亲。
母亲再一次拒绝,要笑不笑地说:“不进去了,我就说几句话。他爸爸下半年可能就要调回来,我这是提前回桐城准备。知道你接手了他们班,特地来打个招呼。”
小老师拎着一个旧的热水瓶,微笑点头,一副认真听的姿态。
“虽然也没几个月了,但这孩子还请你多费费心。”母亲有点居高临下的。她脚下放了一个礼品盒,里面放着香港产的珍贵吹风机和化妆品,现在送给狼狈地湿着头发的小老师也算应景。
小老师柔声细气地笑说:“这是当然的。高姐你放心,文俊这孩子本来就聪明,我们幼儿园老师没有不夸他优秀的。”
宋文俊对小老师的话不以为然。母亲却似乎喜欢她的上道,屈尊纡贵地笑了笑,说:“改天请你去家里玩。”
小老师笑着应好好好,推辞了半天,才肯收下吹风机和化妆品。
路上回去,母亲说:“她不收下我还不放心,收下了证明她会对你好。”
宋文俊不说话,从小到大,这种事他见得多去了。不过都是别人拎着东西来求他们家。
“你们六一要排舞台剧是吧?”母亲突然问。
“对。”
“你演什么?”
“天鹅。”
“搞什么!不是主角?”
宋文俊沉默。
“俊俊,你想演丑小鸭吗?”
脑子里闪过方雅的脸,女孩儿像小白兔一样容易受惊的表情。“不想。”宋文俊摇头,垂眼继续看《孙悟空大闹天宫》的连环画。
“坐车别看书,眼晴会坏!”母亲显然不高兴,剿了他的连环画,“这是谁给你买的?”
“小舅舅。”
“这种没营养的东西不要看!我给你买的字典你背了吗?你爸爸给你买的算术题你做了吗?”
“背了,也做了。”宋文俊表情平静。
“那也不能看这种东西!你可以听贝多芬的音乐,看美术画册,这种连环画只会把你的心教散,散了就收不回来了,你知道吗?”
宋文俊不觉得认同,他好奇心很重,什么都想看一看。但他希望母亲可以闭嘴,便点了点头。
高闻放下心来,一边撕连环画,一边循循诱导:“你为什么不争取演丑小鸭?你要知道,丑小鸭是主角,戏份最多。”她冷看宋文俊一眼,语气严肃:“你演配角谁会记得你?你演主角,人人都知道你宋文俊!”
宋文俊看了一眼她撕成两半的连环画,不出声。
这是他对付母亲的最后方法。
他的父母一个在市委,一个在市财政局,工作都很忙。他三岁起便留在县里,由退休的爷爷奶奶照顾。所以,只要他不说话,他母亲高闻就拿他没辙。
“我星期一找你们谢十苗老师说。她收了我的礼,自然要给我办事。”
宋文俊表面上顺从母亲,晚上去看爷爷奶奶,便对以前做大学教授的奶奶说:“我不想演丑小鸭,我喜欢演天鹅。”
奶奶把母亲拉到阳台,问清前因后果,两人就他的教育问题足足谈了两个小时。回到家,母亲便给他上教育课:“下次再敢告状,我让你爸削你!”
宋文俊眼皮也不抬地继续画自己的国画。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包括小舅舅,全是他的后援团,他有什么可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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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一天下午,母亲终于回市里了。
高锦小舅舅带着宋文俊骑摩托车兜风,兜了一会儿,高锦要去白诗露家找她小姨,宋文俊死活不肯去。
“人小鬼大,别扭死了。白诗露怎么得罪你了?不就是昨天牵了一下你的手?”高锦失笑,取下墨镜擦了擦。“你手那么精贵呀?人小姑娘就是喜欢你嘛,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还亲了我的脸。宋文俊想到这件事,就觉得白诗露很烦人,像雨天裤角粘上来的泥,怎么甩也甩不掉。“反正我不去。”他坚持说道。
“那我送你回家。趁你妈不在,给你买点零食,你边吃零食边看《葫芦娃》吧。”
“你送我去徐春华家。”
“哎嘿哟!”
宋文俊抿嘴,瞪了他小舅舅一眼,“我要找方雅借书。”
“喔,《孙悟空大闹天宫》是吗?我去新华书店问过,下星期就到货,你别急呀!”
“你不用再买了。我现在就想看。”宋文俊没说,即使买了也没地方藏,家里的新保姆是母亲的耳报神,他母亲总归会翻出来,再撕个一干二净。
“行!抓紧了。”高锦猛踩摩托车。
“不对呀,外甥,你得叫人家徐叔叔,而不是徐春华。记住了吗?你舅舅的初中同学,你也敢没礼貌,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我知道。”宋文俊应了一声,抬头去看天空。
碧空万里无云,蓝得犹如画板上的颜料。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被树梢挂住了,长尾给风吹得稀里哗啦作响。
“大门开着,我自己进去。”宋文俊下了摩托车。
“徐三或方雅要不在,你就打我的BP机。”
“嗯。”
“五点我再来接你。”
“嗯。”宋文俊点头。
桐县县城中心不大,就几条主干大街,白家离这也就两条大街的距离。高锦目送外甥进了门,便放心离去。
他完全不担心宋文俊。
别说宋高两家在这小破县的人望,就凭这小子外表看起来文弱,实际性子烈如野马,最不肯吃亏,更不会给拐子拐卖他的机会,他放心得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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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俊推开厨房半掩的门。
里面没人在。
宋文俊上次来,听徐春华对他小舅舅提起过,徐春华的妻子和女儿长期住在岳父家。
这两年乡下人进城谋生的多,许多把家里房子翻新租出去的,徐春华家不靠大街,租客少,但他白天还是会上这儿守着。
人不在,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却开着。
宋文俊坐了一会儿,想到方雅的家应该就在二楼,便往石桥上走去。
四月末的午后,树木散发着好闻的气味,风吹得人很舒服。宋文俊眯起眼晴,在石桥上站了好一会儿,阳光照在身上温煦得不得了,他仰头望二楼。
走廊上一处房间前,挂着一些衣物。他认出,其中一件正是方雅鹅黄色的针织外套。
他立即折了一朵喷香的月季花,飞快地跑上楼梯。想了想,又放轻脚步,慢慢靠近那间房间。
他举起手,礼貌地站直,正准备敲下去,却听见一声呜咽。
声音像奶猫一样,细细的,压抑的。
等他认真再听,却没了声响。
似乎是楼上传来的。
也许是错觉。他又举起手,才发现房间是从外锁着的。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楼梯间,往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