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能跑到一楼的门边去问工作人员四等座是上楼还是下楼,结果对方大概是口音问题,一边用手指着上空一边说“下楼”,让他们——主要是林穗梦和尤璐璐,程姜自己和栾羽从进来为止就一声没吭——争执了半天。最后尤璐璐赢了。
林穗梦瘪着嘴,脸上表情短暂地闪动一下,又恢复了以往的咋咋呼呼。
程姜虽然已经离开冷湾快一年,但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沈霁青家里,仍然算不上见过什么大世面。林穗梦和尤璐璐在前面一直吵嘴,剩下他和栾羽跟在后面,一路都在尽可能隐晦地四处张望。
楼梯上铺着红色绒布,墙上一幅幅他没见过类似画法的彩色相框画,线条极其丰厚。天花板上晃着金色的吊灯,每一盏灯的影子都被后一盏灯的光照亮了,更明晰地托出上面镶嵌着的金色镂空月亮。
程姜感到少有的,庞大而渺小的快乐。他甚至悄悄撸起一节袖子,用食指上的指甲在手腕到手背上用力划了一道。
一行人在前往座位的路上还走错了三次路,好险在舞台剧开场前五分钟纷纷落座。他们的四等座座位在全场最左边,若是在平地上,大概只能从侧面看见舞台。不过因为他们在二楼,所以仍然可以大致看清整个舞台。从上往下的角度看,演员的身高大概都要矮上一截。
表演还没有开始,因此整个剧场里灯火通明。
程姜用最原始的估算计算法心算了一小会儿,算出这里面满满当当共坐了至少一千两百人。全场只有舞台的那一小块儿是黑暗的,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椅子的轮廓斜着摆放在正中央。旁边的几个姑娘面上看起来无比镇定,但都拿出手机往前伸,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动,噼里啪啦地对着那黑漆漆的一小块布景一顿狂拍。拍完后,几个人又不约而同地研究了一下相册里十几张一模一样的看不出模样的黑影团,才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按照剧场要求关闭了照相软件。
“回去拿美图软件一调亮度就清楚了,权当留个纪念。”坐在程姜旁边的尤璐璐见程姜侧过脸看她们,就小声解释道。这时观众席倏地暗了下来,同时舞台上正缓缓亮起烟灰色的灯光。
美图软件?程姜困惑地想。
终于有人几步从舞台后侧的阴影里走出来,是一位穿一袭酒红色抽褶长裙的黑皮肤妇人。等她一坐下,紧跟着她出现的是一个女佣打扮的年轻白人,手里拿着一只大红色箱子。贵妇人,也就是女主角埃隆苔说:
“车已经到了吗,曼丽?”
“是的,夫人。”
“你拿上我的伞了吗?”
“是的,夫人。”
埃隆苔就着逐渐昏暗下去的灯光缓缓起身。伴随着一片黑暗里震耳欲聋的火车声,戏剧正式开场了。
*
《返乡》的故事情节在官网简述中极简单,而在真正的舞台上,剧情也慢得几乎是静止的,甚至有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台词,只有女主角一个人在舞台上表演独角戏。
埃隆苔收到母亲病逝的信件,执意独自一人带着女佣曼丽从华盛顿返乡奔丧。然而火车在半路出了事故,不得不临时停靠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乡僻壤。她们只得在路边搭篷车去大道,却发现车夫自己记错了地名,把她们带到了更加人生地不熟的另外一个方向。两人千辛万苦回到正确的道路,却又突遇流行病,只能先停留在离故乡不远的一个小镇子上。最后当她们终于整装待发,顺利到达了贫民区前的时候,埃隆苔却突然犹豫不前了。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在舞台上,在荒诞的跳跃的背景音乐下,埃隆苔的记忆也在不断闪回。
曼丽如同雕像一样垂着头站在阴影里,而埃隆苔上前几步,双手捧着碍事的裙摆,慢慢坐在了舞台边上。她后面舞台正中站着的则是她记忆里的母亲。母亲美丽,骄傲,凶狠,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不得不嫁给一个她认为是懦弱无能的男人。父亲表面上对她唯唯诺诺,实际上心里竟也看不起她。
两人表面维持着恩爱美满,但只有埃隆苔知道,父亲和另一个女人有了私生子,而母亲也同时周旋于两个情夫之间。
饰演父亲和母亲的两个演员在椅子上以不同的速度不断重复一系列抽象的舞蹈动作,终于慢到几乎静止,在最后一个动作后不再移动,而是背对着背坐了下来。惨白的,带着镂空特效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像是千疮百孔的碎片,象征他们的飘摇欲坠的,败絮其中的家。
她憎恨他们。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粗俗可鄙的人。
从走错了路的篷车上下来,曼丽说:“夫人,咱们把伞拿出来吧。”
艳阳高照的天上下起暴雨。她们只带了夫人白色的,做工精致的蕾丝遮阳伞,在瓢泼大雨中狼狈地僵站在一起。从她的伞尖后面飘出一层层白雾,笼罩了前排的观众席。
埃隆苔以为自己也是与众不同的。她觉得自己像是海上的一条小而坚硬的帆船,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无坚不摧。舞台上深深浅浅的蓝色道具布在看不见的鼓风机的作用下此起彼伏如海浪,上面漂浮的却不是帆船,而是一架惨白色的枝形吊灯,颤颤巍巍地悬在上空,乍看富丽堂皇,实则岌岌可危。
她从病床上惊坐起来,以为自己回到了梦魇般的童年。她从那个贫困愚昧的地方挣扎出来,勾住了一个白人男人的心。她让他娶了她,在大婚典礼上穿做工最昂贵的纯白礼服,身披长达六米的白纱,像是夏季里的一捧雪。她得偿所愿,又用自己所有的野心与算计帮他赢得了州长大选。她觉得自己完全控制着自己周遭的一切,并为此得意洋洋。然而她机关算尽,却终于发现自己的丈夫其实从来都看不起她。
他觉得她庸俗,狡诈,卑微,只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光鲜与面子才没有斩断这一段婚姻。
她们在离家乡不远的乡间遇见孩童在吹泡泡。埃隆苔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用手去试图让许多庞大的泛着彩虹色光芒的半透明圆球全部停留在半空。但彩球太多了,她每抛起一个就必定有更多重新滚落舞台,她狼狈地追在它们后面,却徒劳无功。最后她手里只剩下一只彩球,其余的都四散着滚到舞台的角落。
然而她两手捧着它,迟迟不敢把它抛向天空。
曼丽说:“夫人,您怎么不走了?”
埃隆苔答非所问地回答:
“可我还曾以为我不会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
☆、chapter 29
演员手挽着手谢了三回幕。程姜坐在重新亮起来的观众厅里,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舍不得走。一个主持人走上来,话筒里传出有点卡的声音,告知观众十分钟后有演员问答时间,如果感兴趣可以到一楼参加。
“快快快!”林穗梦第一个反应过来,站起来就往外跑。她好像是几个人中唯一一个熟悉路的,所以大家也纷纷站起来,生怕跟丢了她。他们穿过弯弯绕绕的楼梯间,下楼,上楼,天顶的月亮装饰眼花缭乱。
最后有人推开一扇大门,他们一连串冲进去,匆匆忙忙找了一小片空座坐下。
程姜觉得舞台比他想象中的要高许多许多。
导演也上来了,和几个主要演员随意坐在道具上。主持人的问题问得都很简单,像是什么“自我介绍一下”“你们最喜欢的片段是什么”之类。有三个幸运观众被叫起来自己提了问题,但是现场太嘈杂,程姜也没听清他们到底问了什么。
主持人的英文功底可能不太好,翻译成中文的内容比演员导演自己讲得要简化了不少,有时候用词还有些可笑。尤璐璐听不出所以然来,林穗梦就探头过去给她们解释,两个女孩交头接耳地吃吃笑了好一阵。
他们走出剧院,互相道别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程姜自己跟着几个同伴走回车上时还有点同手同脚,但他不觉得有谁会注意到他。他感觉自己仍然坐在剧院里面,被惊涛骇浪包围着,里面伴随着大提琴的伴奏声漂浮着所有埃隆苔抓不住的彩虹色小球。
扮演埃隆苔的黑人女演员说:“我们对于彩虹球的意象说实话并没有刻意设计。当时排演的时候,我们只是在休息间隙的时候闲的没事自己玩场地里的透明皮球,结果球太多了,滚得满地都是。杰伦(主导演)看见以后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后来我们就稍加修改,放到了舞台上。关于它的意义,其实我们也特意去营造了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ambiguity):你可以觉得它们是埃隆苔的野心和欲望,也可以觉得那是她的梦想,或者两者都是。戏剧没有正确答案,有了就没那么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