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你是爱我的吗?”
他的手紧贴在玻璃墙上,上面倒映出他的脸。那不是十六岁女孩父亲的脸,而是一张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脸。她的问题太过于直白,他当场就能回答,但所有声音好像一时间都耸起了脊背,通不过那狭窄的喉咙。
她转过脸来,轻轻地说:
“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回答。”
他一言未发,只有手指搭在玻璃上。他在上面无意识地写写划划。
“我能看见,听见。我睡不着觉,我已经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如果你也有过那种感觉……如果我是因肺病而去世的,也许你能原谅我。我在桥边走来走去,感知不到时间。我的注意力会飘动。我不想吃饭,不想喝水,我想死。你听见了吗?我听见了。我竖着耳朵听,听你在楼下走动,叹气,咳嗽,我坐起来,祈祷你能入睡,祈祷我能入睡。可是我睡不着,睡着了就醒,你在水池那里咳嗽……我想死。我每天都在想。我必须有一个理由。前面的桥塌了,我看见那些飞速旋转的木板向下坠去,下面是黑洞洞的天空。我忽然知道原来你也是爱我的,只有临死的人才会知道。你穿着捐助衣,站在水池边上,我知道那里会有血,我听见你在咳嗽。所以你不让我碰你的东西。穿过雪地的脚印,水池边上的血迹,被车灯照耀而留下的影子。像是玻璃罐里的飞虫,想要飞向光明,却没有离开桎梏的能力。父亲,这是你的一辈子,还是我的?……这就是我的精神状态。忽然周围的墙消失了,房间暗下来,我看见了我的脸。苍白的面孔,光点在眼角跳跃,消失在窗外。为什么天还亮着?我坐在窗台后面,我想起洗手间里倒空了的洗发水瓶子。那时我想,尽头到底在哪里。拖着我被蛀空了的生命时,思考未来和爱有什么意义?就在那时候我知道了。我找过我出生的意义,也找过我死去的。自杀是无解的问题不是吗?我十六岁,我还有很多年可以想,还有很多年可以痛苦。我吃药,入睡,醒来。我想要睡着和醒来。我想要明白我如此痛苦地活着的意义。我以为我需要你的帮助,但随后我发现不需要你我也可以知道。我可以替我自己做决定,就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我决定……”
她离开了那把椅子,站起身来。
那只装糖果的瓶子搁在她手边,她拿起它,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那块蓝得发青的玻璃越来越厚,越来越重,最后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
她用口型无声地说:
“……我不再拖累你了,父亲。”
那只瓶子坠落在地,弹跳几下,没了踪影。她把手贴在了玻璃上,好像想要写出未竟的词句。在那一瞬间,玻璃似乎完成了一次极快的收缩:从中间开始萎缩,而周围则扭曲变形,成为千万片碎块。
屋顶似乎一并碎裂而开,天光倾泻而下,在橙黄色的光蒙蒙的碎片里,每一个蓝色的莘西娅都自成一个小小的影子。他看见自己也成了一个影子,穿过玻璃的碎块,他终于碰到了她。他的影子蜷曲下来,而她的则越来越矮,越来越小,直到变为成年人膝盖偏上一点的高度。他跪坐=下来,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手绕过她瘦削的后背,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房间里也没了光亮,一同消失的还有两人的影子。
黑暗里,玻璃上的字迹开始脱落,在虚空里孤独地盘旋。
年轻的父亲和女儿在最后的交汇中留下暗淡不清的碎片:
对不起。
我爱你。
永远爱你。
……
你能帮助我吗?
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离开新墙,然后到哪里去?
不得好死。
我想要重新得到一个机会。我想要重新得到一个机会。我想要……
“再次感谢您对于我们电视台的支持。现在我们看下一个读者来信:【我最近在以冷湾文学作为研究课题,有幸以……女士的作品作为参考读物之一。我对乔伊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前期我无法理解、甚至非常厌恶他。这个人那么优柔寡断,那么懦弱,又免不了无穷无尽的左思右想。我没有想到他才是除女主角以外唯一被“赦免”的人。我想知道您作为作者对于这个角色如何理解,又为何选择了这样的人物形象和他的结局?】”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景。程姜怔怔地听着。
“这是我以冷湾□□时期的经历写成的自传小说。所有人物都有原型,包括乔伊……是我开始写作的启蒙者,也能算作我少女时期的监护人。”
蓝眼睛的女人坐在摄像机前,欧洲人的面孔,双眼直视镜头。
“我们的相遇是在小说里忠实反映的。我和我母亲的关系让我拒绝了跟她一起离开S区,于是她一走了之。乔伊当时五十岁左右,和大多数冷湾人一样,他一生不幸。早年丧女,孑然一人,晚年精神失常,甚至陷入半疯癫。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他只能“算是”我的监护人,因为这是我的一面之词,而他当时其实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认知。”
“现在他也在看你的自传发布会吗?” 主持人问。
“没有,和书中的结局不同,他已经在二十年前去世了。我只是期望用文字来弥补一点遗憾。关于他和我的关系,其实并不同于小说里人物的弥补心理,他是真的……他到死可能都分不清我和……对不起。”
他们暂停片刻。
“……他相信是自己一手导致了他女儿的死亡,这是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事情,他认为自己永远无法赎罪,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没有值得被记住的部分,死后注定被所有人遗忘。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分清楚周围的人,也无法分清楚时间。我在小说里尽量复述了□□时期的事实……发生在那个时期的事情很难说清楚,实际上就算是他没有在短暂的清醒状态中站出来,我也不一定真会被炸死在新墙里,但现在讨论这种可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同样没有资格探讨他是否以此做出了赎罪,但尽管这部作品旨在反应冷湾□□时期的血腥、麻木和伤痛,我无意写一本绝望之书。我想通过他虚构的生还和在冷湾自我解放后接受的精神治疗表达一种希望,□□上的和精神上的都有,关于一个本质软弱的人如何从麻木不仁转向自我救赎,关于冷湾最出名的“重生格言”投射到现实虽然那么难,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女人抬起头来,那一刻程姜看清了他的脸。
曾经是扎着两个辫子的冷湾少女,伏在他的窗栏杆上,背后是S区的旧景。
“我看见你跟那个女人说话了。”
“我妈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跟她走?”
“是她先不要我的。”
她面孔模糊的,变化莫测。
“可以帮帮我吗?”她的影子闪一下,又出现了。
“帮什么?”
她咬着指甲没有说话。
“莘西娅?”
“我说了多少遍,”她长长地叹气,“我不叫莘西娅。”
“那你是谁?”
她的辫子甩来甩去。程姜远远地看着,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我想到新墙去。” 女孩说,“我好无聊,我们到新墙去转一转吧。乔伊?”
他看见她在奔跑。
S区海畔的高地上寂静一片,天色低垂。荒芜的草地上满是尘灰,被风吹着遍地散布,有一些也旋在半空里,迷住人的眼睛。
女孩十六岁,又瘦又小。她蓝色的眼睛惊恐地大睁着,像是蒙了一层雾。
黑色的头发向后飘飞起来,也蒙上了一层尘灰,像是扬起的荒草。
她气喘吁吁地,停住了。
五十年代春末的冷湾已经毫无春意。海滨只剩下浮满了黑灰的海岸,周围满是炸开的大小石砖块,沉沉的黑青色。新墙已然轰然倒塌。
她上前一步,歪歪扭扭的,第二步。
她对着那些残骸跪了下去。
摄像机前的女人又回来了。她的脸模糊的,和那哭泣的女孩面容重合,俨然是同一人在不同年龄段中的模样。她终于站起来,蓝眼睛在泪水里闪闪发光。莘西娅的蓝眼睛,还有其他的,那些和他一同被遗忘在旧世界里的人……
火光四溅。
从俯视的角度,程姜终于看见了四分五裂的新墙。明黄色的火焰跳动不止,其中隐约现出又一座公墓的影子,但不久也消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