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
怎么可能真的不疼。聂瑜挨过揍,心里清楚,这种程度的伤连他也未必挨得住,跟何况是他。
他的胸膛好像被谁打了一拳,顿顿地疼痛着,一阵又一阵,像潮水有时起有时落,却从不停息。
明明就遭不住这个罪,嘴上还不说实话,聂瑜心里生气,下手反而更重了。
“嘶——”费遐周疼得打了个激灵,皱眉怒斥,“聂瑜你故意的吧!”
聂瑜冷哼:“不是不疼吗?不是挺能装的吗?疼就说,你他妈哑巴吗!”
他还想反驳,聂瑜顺势又来了一下,痛得费遐周浑身发颤。
“你、你……你刷漆呢!”他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儿,“……疼。”
尾音发颤,是难之又难的认输。
聂瑜叹气:“死鸭子嘴硬。”
再下手,力道轻了许多。
药膏抹上之后整个后背都冰冰凉凉的,火辣的疼痛感减轻了不少。费遐周放下衣服,转过身,聂瑜倒好了温水递给他,要吃的药放满了瓶盖。
见他把药都吃了,聂瑜这颗老父亲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嘱咐:“吃完药早点睡吧,有事打电话,我搬到你隔壁睡,不用下楼找我。”
费遐周垂头,撇嘴:“隔壁也是我的房间,谁准你睡了?”
“行啊,那我就补上来了,你半夜要是疼醒了,自己解决。”聂瑜叉腰看他。
“咳咳。”费遐周摸了摸脖子,目光飘忽,“就、那什么……”
“反正是要上楼睡,我觉得我房间……还挺大的。”
五分钟后,聂瑜抱着被子和枕头上了楼。
费遐周的房间很大,因而也显得特别空,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没什么装饰品,只有成堆的课本和辅导书,却少了点生活气息。
聂瑜打好地铺,躺下前习惯性地关了房间灯。
顶灯熄灭,床头的小灯却仍亮着,一簇黯淡的蓝光照亮房间一隅。
“你平时睡觉还开夜灯?”聂瑜问。
费遐周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了一个蘑菇似的小脑袋,找借口道:“起夜的时候比较方便。”
“你不是不起夜吗?”聂瑜疑惑,“除了梦游的时候。”
“……这你都关注了?”
“你是不是怕黑?”这答案得出轻易,几乎不用思量。
费遐周不吭声了。
聂瑜转移话题:“开着灯还能睡得着吗?”
“……关你屁事。”
又是一个不诚实的答案。
聂瑜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将夜灯给关了。房内瞬间黑了下去,厚重的窗帘掩盖窗外路灯的光芒,只从缝隙里漏出斑驳的光影。
“安心睡吧。”聂瑜说,“有聂哥在呢,什么都别想。”
“我没你这个哥。”
“嗯,晚安。”聂瑜稳如泰山。
“晚你个头。”
“嗯,好梦。”
“……”
霸天在巷口嚷了几声,衬得夜晚更加宁静。
费遐周极缓慢地深呼吸一次,闭上眼,垂下的睫毛遮盖住眼中的光亮。
糟糕的梦境再一次包围住了他。
如果再让费遐周选择一次,他一定不会再给常漾一次机会。
常漾会将那些嘲笑费遐周乡下口音的臭小子赶跑,往费遐周的抽屉里塞满零食。他每次吃饭都要拽着费遐周陪同自己,在对方学习时搞恶作剧。
费遐周偶尔会觉得不耐烦,却又偶尔觉得开心,于是便以为,这就是朋友该有的样子。
可常漾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朋友。
渐渐的,常漾开始将费遐周拉入自己的圈子。他将自己的兄弟们介绍给费遐周,那些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看不清真实模样的男生,盯着费遐周的目光充满了嘲讽,像在看一只从想下来的笨兔子。
常漾尝试教费遐周打架的技巧,但费遐周手脚笨,学不会,他最终放弃,要求费遐周在一旁旁观,他说,你看着就行。
看着他们如何揪住低年级学生的衣领、掏空他们的钱包,看着他们如何掀开女生的裙子、嘲笑她们发育中的身体。费遐周这时才明白,第一次见常漾时他手上的伤是从哪里来的。
欺负一个人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看你不顺眼就是最大的理由。
费遐周被勒令站在男厕所门口望风,他背对着门,即使不用眼睛看,耳朵也能听见那个男孩的惨叫和求饶。
一开始是不习惯的,费遐周第一次见到棍棒交加的场面时几乎吓得拔腿就跑,常漾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拖了回来。
常漾说,怕什么,该怕的是他们,他们都害怕你。
别人的畏惧能够成为自己的铠甲吗?
费遐周不知道,他站在那里,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背后的恶臭和身前的冷风像刀子,令他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常漾等人终于停了手,他在地上吐了口痰,在水池下冲干净手上的血迹。
遍体鳞伤的男孩瘫倒在地上,鼻血顺着脸颊滑落,沾染在白色衬衫的领口。他踌躇似的挣扎了几下,像只蠕动着的可怜虫。
费遐周借口要上厕所而留了下来。等常漾挑眉都走了后,费遐周蹲在男孩的面前,问:“你……是不是很疼?”
问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说废话,很讽刺的那种。
费遐周从口袋里掏出藏好的药,递给对方,关切道:“这是红药水、创口贴还有红花油,我也不知道你该用什么就全……”
——啪嚓。
那人明明站都站不起来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挥手打翻了所有的药品,玻璃瓶摔得粉碎,满地赤红的药水,沿着瓷砖的缝隙渗透进地下。
他从齿尖挤出几个字:“别假惺惺的了,混蛋。”
混蛋。
费遐周呆在原地,犹如被打了一耳光。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在一刻才真正意识到——他是个帮凶。
那日后,费遐周试图劝说常漾回头。
在第无数次不耐烦的“你烦不烦啊?读书读傻了吧你!”后,费遐周渺茫的期待最终化为了灰烬。没有任何犹豫地,他在当天敲响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同学间小打小闹而已,不要讲这么夸张。你不是常漾的朋友吗?在背后说朋友这种坏话,很不好的。以后不要再打这种小报告了。”
班主任却这样答复他。
他挣扎着说:“可我亲眼看见……”
“你说你看见了就有用了?证据呢?他要是被人揍了,自己不会来找我吗?”班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费遐周,你爸把你转来我们学校花了不少功夫,跟你没关系的事情不要瞎管。”
于是他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刚走出办公室,费遐周的头发被一把扯住,天旋地转中他听见了常漾的声音。
没有生气、没有暴怒,常漾无比冷静地说:“费遐周,从今天起,咱俩不是朋友了。”
算了吧你。
费遐周在心里想,别侮辱“朋友”这两个字了。
最糟糕的结果会是什么?和那些被他欺负过的一样暴走一顿,受些皮肉之苦?费遐周以为,这个结果他是能经受住的。
而常漾冷静的表情下却藏着他难以想象的愤怒,这愤怒酝酿出的的恶果在每个黑夜悄然滋长。
费遐周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被抓进幽暗的角落,自尊和整洁的校服一起剥落。挣扎的羔羊躲不开猎人的屠刀,他被推入沼泽深处,被荆棘贯穿,像一只泛着青色的苹果,从内里撕裂、在核心腐烂。
常漾挟持了他的秘密,剥夺了他发声的能力。
一周后的早晨,费遐周发现自己在书桌旁醒来,满手墨水,草稿纸上画着杂乱的曲线。
室友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费遐周,你昨晚……是不是梦游了?”
“小周……小周……”
“醒醒!费遐周!醒醒!”
噩梦被呼唤声击碎,费遐周猛地睁眼,昏暗的卧室内,聂瑜紧挨在他的床边。
“做噩梦了?”聂瑜眉头紧皱,“你刚刚吓死我了。”
费遐周还没完全清醒,双手仍保持着握拳的姿势,额头上冷汗淋漓。
天还没亮,淡灰色的光透过窗帘隐隐照进来,他看了一眼闹钟,凌晨三点。
“我……我刚刚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发哑。
你刚刚全身抽搐,嘴里说着胡话,神情十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