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舍得将这段话弃在一旁随风遗忘,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古檀画轴合适储藏一些心事。
夏侯坤看着他一笔一划写完,看到最末,朱正廷在上面写的那个名字的时候,他挪开眼神,像是不愿意见到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字一样。
仿佛只需三个字,就能将他灵魂抽离。
“做书中人有什么不好?”
夏侯坤望着窗外盛开的粉色蔷薇,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朱正廷想了一想,道:“大概是因为,太不自由了。”
可他又觉这个理由不妥当,即便是书外的人,又有几个是自由的呢?
夏侯坤轻轻道:“书中人的不自由,恰恰是幸运的。至少他们分开了,还可以怨怪是那说书的笔没有动心。”
朱正廷心中一动。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对面那个人的孤单。
孤单这个词他很熟悉,坤这个人,他亦很熟悉,可是孤单的坤,他过去从未想象过。
像大海一样,坤的孤单,永不可测,永不可知。
夏侯坤转过脸来,露出明朗的笑容,问道:“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朱正廷垂眸一忖,笑道:“你一定在想,这岛上的花儿生得好看,该怎么在帝京也种上一片,是不是?”
他忽然又记起来,两年前在西为山下,久在西域的陆清徐说想念小时候在邺京城见过的海棠花,后来,夏侯坤果真为他植了一片海棠花溪。
夏侯坤点点头,又道:“谢谢你。”
他想谢谢的是,因为有你,我才不那么孤单。不过,他想,即便不这样直白地说出口,朱正廷也一定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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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章出现的新人名的一些说明]
[书中书]
陈千野(陆立农)东海药仙岛千野阁主 / 丹斯国末代王 陈王殿下 21岁
叶长靖 沃可族嫡系王子 18岁
p.s. 千野和立农的意思是真的可以联系起来的吧,勉强一下好叻~
☆、14
入秋以后,到了夜间,尤其是凌晨时分,他胸口便时常感到强烈的闷塞之意,犹如千斤巨石压迫,难以成眠,最严重的时候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是征战西南在烟瘴林子里染上的毛病,三四年了,该试的法子都试过,总也不见好。
关于这毛病,还有一则轶闻。
九辰帝素来爱重言官,鼓励御史台不要畏惧贵胄强权,广开言路。便有一名闲得发慌的小吏脑子一抽递上一份奏疏:皇太子后天不足,怕是肺痨,储君事关国本,须身强体健者担任,例如冬天依然坚持用冷水洗澡的皇五子。
这一奏,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夏侯凯吓得瑟瑟发抖——怎么我坚持用冷水洗澡还能惹一身臊呢?
九辰帝倒没疑心是小儿觊觎皇位,却也实在被这小吏气得不行——你竟然说我儿子后天不足?你——你才后天不足!当天早朝便将那名毫无眼力见的小吏痛骂了一顿。
此事过去后许久,九辰帝在某个深夜又想起这封奏疏,立刻派亲卫把那名小吏从被窝里拽出来押到深宫御前,又训斥了半宿才算解气。
说回此刻,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夏侯坤强自忍住没有咳出声来,暗夜之中,凭借一点星光,站在院中透气。
蓦地里,他耳朵一动,有人轻轻拉开门走了出来,听声音,像是从朱正廷的房间那边传来的。
夏侯坤有点疑惑。这座岛上,有什么是值得大病初愈的朱正廷暗夜不睡的呢?他立刻便想起上岛那日随同死亡谷地图一同掉落的《天下兵马总图》。
其实,结合陆家的身世背景,这本册子的意图太显然不过。可他从没开口质询过朱正廷。
不是担心朱正廷余毒未清、动气发作,而是他从来不曾想过要怀疑这个人。他当然明白为君者不能太倚仗某一个人、不能全然信任某一个人,可是,朱正廷于他而言,毕竟不是旁人。
神思游走间,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回头,朱正廷站在星光之下,眼睛亮亮的,唇边还挂着简简单单的笑意。
“睡不着吗?”朱正廷问道。
夏侯坤“嗯”了一声。
朱正廷神秘地将手指比在唇间,道:“嘘,不要暴露我的秘密啦!”
他轻快地说:“我要去千野阁的藏书楼见一个人,这个,我不瞒你。可是,我要见的这个人不方便同你见面,更不便向你透露他的身份,所以,所以……你千万不要怪我。我保证,他绝对不会害你的。”
夏侯坤笑了。
真是个小傻瓜。
朱正廷挥挥手,道:“我走啦。”
他脚底如风,没有惊扰到孤岛上的任何生灵。
位于千野阁北院藏书楼的南侧,倚墙而立的高木架上有一樽七彩祥云葫芦瓶,朱正廷将那葫芦瓶先是向左转动了四分之一圈,接着又转了半圈,只听得闷闷几声磐石声动,循声望去,几丈之外书案下的石板轰然打开,露出一块两尺见方的龙头回纹石雕。
石雕上的龙目用两颗鸽血红刚玉镶嵌而成,向四面八方延伸出一道道由浅及深的裂痕,在黑夜里透着沉静而骇人的瑰丽光泽,似乎在警告来人勿要轻举妄动。
朱正廷运劲在掌,将龙目缓缓向里推入寸许,片刻过后,龙目所牵引的机括徐徐拉开,一道通往地底的旋状阶梯出现在石雕之下。
沿着旋梯再往下,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石室。
果然是这儿没错,朱正廷略松了口气,余光瞥见石室角落里白影晃动,他急步走上前,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臣陆氏清徐,见过陈王殿下。”
千野阁主,便是五年前丹斯国亡国幼主,陈王。
五年前的中州大地,可谓是战火纷飞,无有终日。
九辰大军攻破邺京,西域沃可族王族内乱。
真德山人和合一大师这二位至交好友,在许多事上极有默契。他们一个将沃可族嫡系王子叶长靖从帝京偷偷送出海,一个则从铁蹄下救出陈王,也送到了药仙岛上。
被遗忘在孤岛上的两个人后来又收容了许多因战乱流连海外的飘零之人,其中有丹斯国的,有从西域辗转流连而来的拉普族、沃可族人,也不乏一些九辰子民。
这些人中,多数是年纪尚幼、瘦骨嶙峋的孩子。
陈千野年纪较他们略长,也受过优越的教育,便担负起教年幼者识字、授筋骨有力者以习武口诀的责任来,闲来无事也常给孩子们讲讲南国旧事。最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得会种田,会游水。
其实他那时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他们在这远离故土的海岛上相依为命,竟也很好地长大成人。
那日在长公主府,明昊提起药仙岛死亡谷生有与七草混元丸相克的黑莲一事,便勾起了朱正廷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忆。
他以陆清徐的身份拜见旧主,是应该的。
千野阁主将他扶起,温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还讲这些虚礼?往后,你便是陆公子,我是一个闲散阁主,也挺好的。”
二人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朱正廷道:“我今夜来见阁主,其实是有一事相托。”
陈千野道:“但说无妨。”
朱正廷道:“眼下九辰朝中局势仍不很明朗,这一次因为我的缘故,令得夏侯坤亲身远赴海岛,这已是大大的不该。我料想,回中州时,多半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设伏。我知阁主心意,在这海岛上闲云野鹤自在安泰已很好,自然不会插手中州的事,可是有一个人,我还放心不下。”
陈千野心下一忖,道:“你是说,长靖?”
朱正廷点点头,续道:“不知他是否在阁主面前提过在九辰帝京生活的那一段经历?”
陈千野笑道:“岂止是提过!”
朱正廷笑了一笑,很快便收住,道:“他顾及阁主的身份,不便同澹台林相认,可是,我能看出来,他很想走出这一座岛。也许这一次我们回中州去,他也想要同往。将来不知还会有如何凶险的事,我猜,对澹台林,他是极有情义在的。有情义是好事,可在乱世中,便难言好坏……”
陈千野按住他的手,道:“放心,我会保他周全。”
他叹了一声,又道:“其实,这座海岛,就仿佛一间天高海阔的牢笼,将我们的心都困住了,出去或不出去,都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