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的安阳,被覆盖在一场白皑皑的绵绵大雪之下。那一年,整个江北都特别冷,安阳是最早开始下雪的。玫瑰俱乐部门口的雪早就被清理干净了,两条主干道上都是穿着制服的戍卫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途径的都是安国军高级官员的车辆,由专人引路。今日是安国军主帅言疏衡在此庆功的日子,戍卫队照旧例在此设岗,确保与宴人员的安全。除此之外,还有暗哨分布在周围。
安军庆功宴在此,言疏衡也在这个夜晚再一次见到了沈熙之。熙之仍然漂亮,仍然倔强。她有弯如柳叶的眉毛,尖如小荷的下巴。这么多年,言疏衡从中校当到帅府的私人秘书,又到拿下主帅的位置。他英俊倜傥,红粉无数。每一个都有相似的容貌,弯如柳叶的眉毛,尖如小荷的下巴。那是他从年少时候就养成的审美,有时候云雨之间,他会叫出西西的名子,那女子便会问他,“西西是谁?”
“是一个坏人。”
“胡说,坏人是被人讨厌的,怎么会让你这时候叫错名字?”
“嗯,对。她不是坏人,不过你再问的话,我就讨厌你了。”
而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
七岁以前,言疏衡是住在奎北的。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被老师所收养。他便也跟随他住在一户沈姓人家。那家没有家主,只有一位小姑娘,年纪很小,心眼很多。她高高在上。
沈家并非家道中落,只是熙之在父母亡故之后举家前来了这里,一来躲避战乱,二来也避开有心之人。他觉得他们同病相怜。小姑娘没什么大架子,所以老师给他们互相介绍的时候,也很随意。照着过去人家的规矩,他寄居在这里,是要行礼的,但是他总觉得这个头磕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他没准备这样做。那小姑娘也没有拘束,一句话便带过了礼,让他给她做陪读。
熙之聪慧,言疏衡总是比不过她机灵。便自愿当她的跟班。熙之毛笔一挥,在书桌上写了两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然后指指他,“你的名字,真好听。”
哪怕是言疏衡现在想起来,也会不自觉的嘴角上扬,勾出一个笑来。那会儿他们玩的亲近,又年纪小,互相触碰不要紧。后来,慢慢的有忌讳了。他也跟着老师离开了。临走前,熙之送了他一条手帕,他一直带在身上。
再后来,老师去了国外。而他被托付给了安军前任大帅,大帅无儿无女,便收了他当义子。大帅一共有三个义子,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部下,所以大位落在谁手里,谁也没有把握。
但是他从小便寄人篱下,比别人多一些敏感,多一窍机智。所以最后是他得到了这个位置。也让他开始洋洋得意,原来从前受过的苦,并不一定都是伤痕,有时候,也可以变成制胜的武器。
其实他一直在幻想再跟熙之见面,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可绝对没想到会是在报纸上,而她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他借着庆功的名头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见一见她。她还是那样漂亮,那样骄傲,像一朵浴水的玫瑰花。
他心里有激动,有狂喜,还有欣慰。以至于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他慢慢平复了情绪,才去后台找她。他们在花园的小径上走着,熙之跟在他身侧。夜风有些凉,她一直呵着手,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握住。
墙角边突然有一声小小的呜咽传过来,熙之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条受了伤的小狗,那小狗瘦骨嶙峋,唯一双眼睛看着人,实在可怜。熙之把它抱在怀里,给它取暖。言疏衡也蹲了下来。熙之的房间里有简单的包扎工具,言疏衡替她抱着小狗,她则替它包扎,上药。
“你若喜欢,便留下吧。”
熙之笑,“哪儿能?俱乐部又不是慈善堂,你想养就养?”言疏衡却笑,“我可以帮你啊。”他觉得这样说不唐突,“帮你找个别的住址,你依然可以是大小姐。”
熙之眯着眼睛瞧他,“怎么了?想报恩?”言疏衡笑了,“如果我想要的不止是报恩呢?”他指了指她梳妆台上摞着的一沓粉色的信,说:“我想要的,同他们一样。不过,比他们,要的更多一点。”
熙之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了小狗,捋顺了它身上的棕色毛发,才说:“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香浮,暗香浮动月黄昏,好吗?”言疏衡说,“看来她跟我是一家的。”他对上她的眼睛,在月光之下泛着华光的一双眼睛。
他想,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真好。
这夜过去,言疏衡替她赎了身。给她他所能给的,最好的,让她可以尽情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熙之愿意跳舞,那就去跳舞。如果她想休息,那就休息。小的时候,她总是分享给他最好的,从香墨到画笔,从吃的到玩的。现在他想做的,就跟那时候她做的一样。
他对熙之关照,自然爱屋及乌。他知道她后来收养了一个孤儿,叫从之。那个孩子跟她一样,有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在后来的生日会看着他,有些敌意,他向她表示出善意,她看出来了却并不接招。他觉得有些有趣,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很容易被取悦,他又是那样的宽容她,像是从她身上,弥补着不在熙之身边的那几年似得,觉得很满足。
那时候,熙之刚接受他的感情。他陪她照看那只叫“香浮”的小狗,等养好了伤,给她找了一个伴。他陪她去郊外骑马,去郊区打猎。也陪她去上插花课,陪她选料子做衣服,陪她画油画。他是真的觉得甜蜜,头一次不再怨怼老天,甚至萌生了,感激之情。
更甜蜜一点的时候,他会亲吻她的酒窝,会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周身都是香的,让他觉得心安。他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话锋一顿,目光转向她。“一份重要的文件,失窃了。”言疏衡慢慢的抿了一口茶,目光没有移开,声音轻轻的。从之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在发麻,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有一种很庞大的东西正压在她的心里,正蓄势待发。
她看向他,他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第32章 【三十一】
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她不是一个好的谍报工作者,也是,一个大小姐,怎么会是一个好细作呢。他不是没有遇到过美人计,却从来没有觉得如此颓然。
他终于开始回忆起那些被他遗漏掉的,重要片段。可是,他也只是看到了她眼里的皎洁,她明艳的笑容,她永远是那样,一点风霜都没有。
是谁把她送到他身边来,是谁费尽心机,在打探曾经的那些事情。又是谁警觉的窥探了他隐秘的情感,以此为饵,欲让他上当,或让他失望?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他有些伤心,也有些愤恨。等气平了,他阴毒的想,他既然把熙之送来,那么他也可以培养另外一个熙之,送还给他。他的眼睛转来转去,左挑右选,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从之的身上。
在确认之前,他让人明查暗访了好些时候,从之这个妹妹本是熙之收养,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见过沈家亲眷。唯一伺候过的仆妇便是福妈,如今在安阳。熙之对这个养妹妹尽心尽力,在家里延请过西席,给她报过外文和钢琴课。当年奎北那样多的人,他们不可能逐一排查,虽然没有完全的保障,言疏衡还是挑中了她。
小女孩的心其实很好琢磨,他故意安排了几次见面,就把从之的眼睛留在了他的身上。他不动声色,伺机而动。他的体贴是真的,温言是真的,感情是真的,可是他的心是冷的。
小女孩的感情即使有时候收不住,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像一注湖水一样冷。她平时不太说话,偶尔也会讲她的理想,他刚开始琢磨她与熙之的相同和不同之处。
而从之的表现总让他觉得她们之间的不一样来。他不想太过热情,也不想因此和熙之之间心生间隙。于是,他减少了回家的次数。
他的红粉向来不少,她们有着相似的面貌。有一次,熙之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去戏院里堵他。并不趾高气昂的,甚至陪他瞧完了台上那位昆曲名伶的几段经典片段。才轻轻的问他,“今晚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