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小酌+番外(50)

在我眼里,是少年时光悠然宁静且美好,于我心中,却艳羡还吃不到葡萄的我更不知葡萄酸是不酸。就譬如男女之情是水到渠成阴阳和合,而我做的事,包括这心中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天理所不容。

眼前一幕再次飘零破碎,我耳中骤然响起一番遥远梵音,声声清透如泉水荡涤。

“你既舍得永远都没有魂魄,先私逃了一百年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下你要去地府陪他一起镇压千年。既如此,我便封了你灵识记忆,投在食死灵怨气的半月苍兰上,待彻底疏浚了地府里怨气过后,再看你二人因缘到底还有没有交会之际……”

待我再揉着沉痛脑袋醒过来时,眼前好大一张顶美的脸蛋仍旧是白无常。

“你终于醒来了,若还这么死猪样儿困下去,估摸着就这么躺一辈子了。”白无常笑起来。

我错愕,“我……”一边惊愕他手腕上似乎有利器划开痕迹,血流得汹涌。

对了,阿玉。

“阿玉呢?还有容泽那个恶婆娘,这她姥姥原来跟东陶尹那阴人是一伙的货色!”我立刻坐起来,心里一半是方才幻境里的酸楚未消,另一半是容泽阴了阿玉一道的新恨难平。

“兰草,我们已经不在西海了。”白无常坐在我身边,口气恬淡。

“啊?”我转眼望望四周,四周黑黢黢一片,果然不再是喊打喊杀的尸体累积,腥气四溢。

这里似乎是一间石洞,洞壁上有微光闪烁,泛着青绿光芒,依稀是我们还在海里的景况。我不禁问白无常,“我怎么一觉睡醒就到了这儿?你不是说陪我一起等阿玉的么。”

白无常眼中有些躲闪,“文劫带回援兵,最终还是龙尊陛下赢了。将士要肃清场面,敌人格杀勿论,故而我才先带你离开了那处。”言下之意,其实他并非阿玉阵营。

我全然无法接受眼前状况,“阿玉受伤了,我见到容泽手里拉弓……”

还没等我说完,白无常就伸手过来扶住我肩膀,打断我的话,“兰草,相信我,螭吻陛下真的赢了,输的是饕餮。容泽射出的那一箭,只拔出了螭吻陛下身体中自地府带出的死灵怨气,并没有伤及螭吻陛下本身。你已经睡了一月,现下早就万事俱消。”

死灵怨气,……

“小白,半月苍兰凭死灵怨气而生,每逢五甲子开花一次。”半梦半醒之间是他在轻声叙述。

不过见到的短短一个片段就睡了一月么,那我见到的过往记忆,当真是阿玉心里的么?

白无常大抵是见我骤然呆了下来,便推了推我肩膀,“兰草,怎么了?”

我回过神,摇摇头,“他没事便好。”又问他,“那我们现在在哪儿?没事了咱们就回西海罢,这事反正已经过了,饕餮伤成那样也熊不起来了,总觉着你最近有些地方不大寻常。”

白无常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你好生休息着。”

我拉住他衣袖,“这里是哪里?”

他回过身,脸上是拧在一起的愧疚,“是南海。”

文劫曾经同我说过,南海是饕餮的老巢,是东陶尹那死变态的老巢。

白无常不寻常的行径必然有其出处,“为甚么你要将我带到南海来?”

眼中的这张漂亮脸蛋有些凄怆,白无常陡然坐下,衣摆颓然落于地上,“你真想知道?”

我点点头。

他又问,“你想知道为甚么我的脸会长得同鲛人族君一模一样么?”

我点点头,十分用力。

有甚么要在心里破开,萌发出来,疯狂地张牙舞爪,开疆扩土。

然后白无常用尽量平淡的口气叙述了我等待许久的因由。

两百年前地府动乱,是镇压了一千年的螭吻破印而出,也就是阿玉。

阿玉身上吸取的怨气无处发泄,便血洗了地府,身为无常之一的白剪愁也不能避免,形销于此,元神飘了出去差点成孤魂野鬼,而黑无常墨成卿恰好外出勾魂,得以幸免于难。就是十殿阎罗之一的卞城王,也被阿玉打得受了重伤逃去了九重天上。

我记得,那时候也是我初次见阿玉。

而自那之后,白无常的魂魄飘至西海,因为需要许久才能再次化形,便趁机附在了当时尚且年幼的鲛人族冬寒身上养魂,从此开始了一段漫长的两魂同体生活。

他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所以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兰草。冬寒见到的,便是我见到的,冬寒听到的,也是我能听到的。我寄养在他的身子里,长眠蛰伏,也知悉他待你的一切感情。”

半晌,他又说出,“鲛人族君是个心善的好神仙。”

当然,我苦着脸,不知道要说甚么。

而后白无常又絮絮叨叨,一直到冬寒要带我离开的时候被阿玉阻拦那一段。

冬寒身死魂散之时,他的魂魄也差不多养好,想起这些年冬寒是他恩人,便拼命结了个法印,保住了冬寒一缕魂魄,顺势飘回了地府。而回到地府,早几百年前的躯壳又被自己忘了到底是个甚么长相,倒是对冬寒万分熟悉,便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躯壳。

黑无常被东陶尹拿来要挟他又是后头的事儿了。

白无常叹息一声,“这故事让我说起来也少了那份味儿,其实本该是挺凄怆的。但是鲛人族君,应当还是有希望活过来的。”

我捉紧了衣裳,感觉肩胛骨下之前银链破开的伤口似乎刚刚愈合不久,又骤然裂开,疼痛异常,“你说冬寒,他有希望活过来?”

白无常点了点头,“我是收魂的么,自然知悉搜集魂魄的法子,他当时状况虽然颇惨烈了点儿,可到底还是有养好的可能,不过小几千年就成了。”

眼中陡然酸热起来,我望着白无常,手上指甲盖被压得快要掀开,拼命压抑心中激动,嘶哑着喉咙问他,“是真的么?”

白无常点点头,“我甚么时候骗过你?”说完他又十分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头,转身叹了口气,“兰草,即使我骗你,也委实是迫不得已,但是本无常会保证,这些都是建立在不伤害黑无常和你的基础上。”

我垂下头,眼中浸出大滴眼泪,抖落在还沾血的衣襟上,晕开一扇深褐。

“对了,你要不要见见他的魂魄?”白无常突然问道。

白无常在前头为我引路,走过一间又一间空空荡荡的石室,衣袂飘摆不定,恍若一场又一场走马灯般的幻影。

最终揣着一腔子伤怀与忐忑,我如愿见到了冬寒,他和衣平躺在一座石床上,眉目间依旧满是祥和,谁也对他起不来半分伤害的模样,安静非常,也……失了所有生息。

白无常站在石室门口并没进来,声音却自我身后传了来,“他这副躯壳也是我替他捏的,好存着那一缕魂魄,南海这一脉水里阴气重方便养魂,鲛人族君如此细细将养个几千年,大抵他也就能醒过来了。”

我凑近石床,眼前越发不争气开始酸热胀痛起来,终于抖着手抚上石床上冬寒脸面时,鼻子开始抽得不像话起来,眼泪珠子也哗啦啦倒了出来,争前恐后生怕不够积极。

听不到他声音温软叫我小白,也看不见他跨过门槛回首来拉住我,如今他为我而死,再见时他却醒不过来,闭着眼不悲不烦不乐不哀。

“小白……叫一次我的名字。”

“哥舒……让。”

死无全尸,魂飞魄散至今无有,龙蛟血液如水,悉数溶进海里,掬不起一捧,不知流经何处。

我哑着嗓子喊,“冬寒……”扑在他身上,抱住那具冷得跟冰一样的身子,一面毫无形象哭得打嗝,一面鄙视自己还同个五百岁的小兰草没甚么两样。

不知何时,一束清冷光辉漫上我掌心,熠熠生辉,明明灭灭的柔和。

“冬寒……”浅粉色光辉似乎有灵性,蛇一样地攀上我手臂,飘忽漫至我眼前。

这时洞口白无常又道,“当时我拼了老命结印,也只保得住这么一缕残魂,实在是对不住他容我休息了几百年。”素来话痨跳脱如白剪愁,也终于有了言语满载叹息的这一回。

我依旧凝眸看着冬寒冰冰冷冷的白玉脸庞,一滴眼泪跌在他唇边,我赶紧伸手拭了,无意中碰到的肌理依旧是僵冷,全然不似我们第一回 睡在夜央殿里时,他印在我额头那一吻,香软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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