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CP完结】(3)

作者:天生地梦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姊姊说:「如意班进京了,寿安宫那一位指名要看的,如今戏台子该是搭起来了。」她侧首,似乎在辨戏子今次演了哪一折,话到一半,也好像不是在同我讲。我听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这一句,知道是在演《空城计》,又听她兀自续道:「从前如意班在京畿搭台的时候,你坐在我膝上,你说这个诸葛先生好厉害,可你听了四叔叔给你讲《江表传》,你还是喜欢周公瑾……」

她絮絮地说着,声音轻易便将俳优乐工盖过了。我说:「咱们从前也有过好时候。」

一时无话,板鼓月琴重又从水上迷迷蒙蒙地传过来,优人唱的是:「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我其实不忍看她感伤,只好说:「你同郑氏讲,要毁东宫于一旦,并不差这个冬天。」

「阿琛,你不要怨我。」她没头没尾地讲了这一句,我低着头,终于告辞。我想我与姊姊愈多次相见,愈发要触痛我们身上原本就有的伤,我八岁时她便告诉我要报恩,除却要保我们姊弟二人的性命以外,约略是想教我也有个盼头,仿佛满腔怨怼一身伤痛也能有暂且收置的角落,哪怕我不想,我不愿。

板鼓响了三下,优人继续唱:「无闲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后来开了春,开州一带久旱逢雨,直隶抚台崔扶迦跪在朝阳殿外接过大梁皇帝御笔亲题的「甘露」二字,宝应年间的十五度春秋便如海沙流过指隙,渺渺无音讯。

自太康门出到京畿内城,往东行二百余步,梨花巷里绿房深窈,门掩东风,我在巷内的一所小院里已住到第四年。是年暮春,我翻罢故纸堆,读到晋怀帝时,卫玠做了司马诠的太子洗马,兵临城下时,举家往江南避难。临江自照,见此茫茫,百端交集,卫洗马说,「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我心里哀戚,卫玠一渡南渎,抛下的便是整个西晋,我卫琛身在东宫,又还有什么可以抛之却之?

我掩卷默然,看窗外照壁上映出香寒逐风的一点影子,谢佶身边的内侍魏容踩着满地的梨花进来,案上澄泥砚里的乌墨照出他半个形状,我猜过他要往下讲哪一句,听他说:「崔扶迦连同光禄大夫柴叔业一干人,往通政使司递了弹劾沛国公的参本,君上震怒,如今已着御史台彻查,温孤皇后禁在承欢殿,七殿下抱去了薛淑妃那里……卫公子,太子请您麟德殿一叙。」

他讲到温孤完被参,已然躬身伏到地上。崔柴等人俱是郑氏的党羽,郑允恭宝靴不点地,却教沛国公输得措手不及,我一时想起许多人事来,谢偭加冠时的雀弁,永宁门前谢佶问我的那些话,姊姊的安与乐。宝应十五年,我说东宫毁于一旦并不差一个冬天,不想甘露元年的春日来得如此快,梨花一谢,怕是要同不少人作别。

东宫正殿上,谢佶写毕一封信笺,抬眼朝我微微一哂。我同这一笑却很熟络,他每每言及小儿旧事,或者母子参商之痛,前朝党争厮杀,也都是这样一笑。我近前去看那一纸笺幅,起头是:「字付怀璧陈卿:久未笺候……」他显是匆匆写就,字句里透出焦灼,我再看到收尾处,仅有一句「务请设法促成,铭感无已」,连署名尚无,往下便是他私用的篆章。

我问谢佶:「这陈怀璧,是今岁廷对进士及第的陈鸢?他那一道时务策,对得倒很巧,仿佛颇得圣心了。恩荣宴尚未过,殿下要先请新科榜眼么?」其中的关窍我自然懂得,不过是未料到,东宫以外,光熹太子尚还有可用之人。

「我初见他时,他也还不大。我初见你时,倒想起过他。」谢佶一番话仿佛禅语,我没来由地一怔,他自续道,「永熙年间的刑部尚书陈礼法,是他祖父。那一年被郑允恭狠狠参了一本,连带他父亲和兄长都作了阶下囚,仅余他一个小儿。这几年,也都是我母家接济。从前沛国公府有一座小小别院,陈鸢一住许多年,今次御试有此际遇,也算不负陈公了。」

光熹太子与温孤氏自承欢殿玉碎,三年不过永宁门,一别经年,陈鸢是他们之间仅余的一线。现今谢佶写的这纸信札,却是要由我转交到陈鸢手上。谢佶说,他与陈鸢是总角共读的情分,然而一别两地,如今也只有生死关头,才能遥寄尺素,却是要求他替温孤家筹谋,将隐匿四散在前朝的沛国公一党聚拢,以克时艰。

谢佶还说,宝应十二年,我入东宫做太子侍读的那一日,他是很高兴的。

是以,我未料及的还有一桩事,便是从前那些在麟德殿里的策论与谋划,或者暇时赌书游戏、双陆棋局,还有因一盏琉璃灯所交上的真情假意,都是我枉自以为是我将谢佶当作谢偭,而谢佶实则也将我当作他「怀璧陈卿」的影子。我想一想陈鸢向谢佶念出《左传》上那样的句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然后笑这一句谶语是说自己年少流离,苦不堪言,大约也是我面对谢偭时的心情。

十六岁往上,我与谢偭有过几次相见呢?四月,燕王谢侒迎正妃裴氏入府,我长到双十,却也做了一回长辈,随同翠微宫的一乘小辇,晃悠悠地要往城西燕王府去。乘在辇上,我默数自己与谢偭打过的照面,不是阖宫贵戚公子行猎跑马,便是浮华糜费的宫宴。偶有寒暄的机会,我看着他眼里的一顷碧波被缓缓吹皱,他说,「卫公子沂水春风,文章也好,太子有此西席,我是很羡慕的」,于是两人或同祝来日,或共饮一白,再默默远走。

我想,谢佶的一封手书仍在我梨花巷的院子里暗暗藏着,只消我再写一章奏本,通政使案前轻轻一放,便当真是我与端王同祝今宵,对月共酌的时日了。可是从那样的时日起始,而后我又要为谁而活了呢?春秋笔法里的卫琛,恐怕并不会是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的如玉公子,而只是光熹太子棋差一招时,下得最烂的一步棋。

欢宴上觥筹交错,众人都已饮到半醉,新袭了祖父爵位的嘉宁侯人逢喜事,敬过燕王一杯酒,高声唱起祝歌来。我想到卫玠的年代,筵席上流转纷唱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纵使去日苦多,来日却又明明更痛,那些轻易便被蒸干的露水,轻易便要付之一炬的人生,究竟要用怎样的歌与酒方能含恨饮尽呢?

大醉而归的宾客似是欢歌尽兴,那些人走得远了,我恍恍惚惚地来到同样一个小园,很静僻,四月的芳菲桃李全都开好了,我又恍恍惚惚地看到谢偭,松松地倚在阑上,神色却很清明的样子。我上前说:「端王少时便爱的石冻春,与这暮春的暖意最相宜,今夜却不多饮几杯?」

他展颜笑时,春山一般,尔后对我说:「你也醉了。」

我也朝他笑,口齿却比方才清楚了,很郑重地问他:「谢偭,做端王,如今还那么没劲吗?」

谢偭摇首:「什么『天下至诚』,经纶大义,我都已抛却啦。如今只剩下名缰利锁,蝇营狗苟,这端王却是越做越有兴味了。」他又从身后变出一个自斟壶来,也无杯盏在手,就着月色直灌入喉,饮罢便交到我手里,续道:「却有一件很后悔的事。」

月华倾泻如练,我愈饮愈见清明,仿佛明了他要往下讲什么,忽的打断他:「端王,悔之晚矣。」

「卫琛,从前我告诉你,你是『棋子』,眼下我却很后悔。」他讲到后悔,如鲠在喉,再不是落拓疏狂的样子,「我自诩聪明,也仍是要走那些手足相残,煮豆燃萁的老路。我以为终会有同你欣然共饮的一日,却也明白棋子终成弃子,今日我醉了,很怕你今后要恨我。」

我如此答道:「有一回,光熹太子与我去雪路打马,他问我,他与你比如何,我打个马虎便混过去了,其实我知道,生在围城里,端王和太子,从来没什么分别。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是郑妃,并不是因为她谋划了这一出教卫家结草衔环以报的戏码,而是她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郑家,只有一个你,所以活得利落畅快。」

谢偭忽然笑起来,夺过我手里的自斟壶,仰面朝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扬袖祝酒。恍惚里,我听到他这样说:「大梁诸君,共饮!」

通政使张停云端坐银台,接下我亲为弥封的一个暗袋。那袋子里装着光熹太子谢佶的「字付怀璧陈卿」,装着东宫西席卫琛举发太子与沛国公一党勾连的密奏,亦装着端王谢偭、淮阴郑氏十余年的苦心孤诣。我从银台退出来,那边遥遥地走过来一个人,青白的衫子,朴拙的玉冠,便是今岁殿试时以一道时务策博得君上「巧极妙极」的新科榜眼陈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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