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熹太子其人,孱弱而寡淡,东宫上下不论四季,全是素裹一般。谢偭倜傥又狡慧,谢佶却是宝应帝最勤勉温和的嫡子。我想起谢偭的眼睛,和他的母亲郑氏一样无所顾虑地露出锋芒,而谢佶的举手投足往往和温孤皇后的身影重叠,长久地默然在麟德殿的烛影与案牍里。
我并不是天策上将府布在东宫的唯一棋子,及至宝应十四年,上至太子信任已极的西席与门客,下至洒扫庭内的仆婢,郑氏诚然已将谢佶堵得无处可去。我看到他逐渐察觉出东宫的异样,然而太子动则前朝动,谢佶想要反将一军却被重重围城阻隔,连同温孤家树大必招风的宿命,他的言行是百官皆要刁难苛责的眼钉肉刺。
谢偭告诉我,我要做东宫的太子侍读,更要做光熹太子的挚友。而我暗自好笑的是,如何做一个人的挚友和手足,原本是我剖析肝胆要在谢偭身上演练的功课,因而每每当我于麟德殿案前替太子冥思苦索、画策设谋时,我都要恍惚,倘若此时此地是宝应年间的端王府,我是否便会畅快些?
与谢佶长日相对时,我大多感到歉疚和怜悯。他确然将我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而我却要在这三年又三年里回报他无穷无竭的痛苦与欺骗。
麟德殿的夜长而冷清,谢佶有时因公事将我留到子夜,索性我便宿在暖阁里。谢佶不愿殿内的灯灭,初时我尚不解,而后我见他待到丑正仍望着雕梁顶上的一堂琉璃灯出神,琉璃角片上镌着的吉祥花样,或有麒麟送子,或有凤嘴衔珠。我如此问他:「戏文里的『前世未点琉璃灯』,唱的都是如臣下这样家业衰败的不肖子弟,殿下这样将灯长夜亮着,是也对来世有所求吗?」
「有所求吗?」谢佶反问我,却又似自问,半晌才续道,「南华宫的掌教丹枫子曾在私下替我母亲解过一道玄天上帝的灵签,那签文我到了如今都记得,说的是『渡水无船』四个字,解曰『病者缠绵作福,婚姻不成,六甲有灾』,我躲在母亲怀里哭了,她却说『真人解得妙极』。长到如今这个年岁,我才明白如何叫作求不得。琉璃灯求不来下世,我不过是怕寂寞。」
我被谢佶这番话讲得酸楚,他少有谈及温孤皇后,我原以为他们母子亲缘淡泊,他却不以母后相称,只念母亲二字,我才明了,温孤氏从来都是前朝百官的众矢之的,亦为君上所忌惮,太子与皇后失和,是权衡之下的谋术。
宝应十五年仲冬,大梁皇戚于行宫冬狩,宝应帝亲自披挂,端王谢偭连拔三日头筹。其时,东宫门可罗雀,光熹太子囿于病榻已有月余。
夜雪初霁,谢佶遣了麟德殿一应仆从往太康门扫雪,我矮在殿内一角的博山炉前拨灰。他临毕米芾《虹县诗卷》里的一帖字,蓦地对我说:「卫琛,同我去骑马。」我恍惚间仿若去了彼世,又好像从未踏足过这一处地界,眼前的光熹太子再不是前朝言官台谏所鄙斥的羸弱样子。
谢佶牵了一匹玉花骢,在太康门前翻身上马,马蹄踢雪而行。我脱开辔头,伴他依着朱墙碧瓦下长长的甬道疾行。我想到玄袍锦冠的谢偭从前领我在京畿道上打马的时候,鸣镝扬鞭,侧帽风流,而谢佶又何曾输他。
行到永宁门前,谢佶执辔立踭,玉骢倏忽停了。他调转马头回过首来,定定地朝向我:「卫琛,再往前便是我母亲的承欢殿。」
我觉察出他眉目里的黯然,如此答道:「温孤皇后眼下该是在行宫赏梅。」他怔怔地看着我,许久未接话,神思仿佛飘去经年里哪一个我并不曾知过遇过的角落。我想宽慰几句,终是罢了,才说:「今日阖宫少有人在,殿下不同往常。」
「我答应母亲,三年不过永宁门。今时今日,过不过这永宁门,于她于我却都没什么分别。」他扶住辔头行了几步,言毕忽又问我:「卫琛,你且看我今日策马,同端王比如何?」
我不敢说自己适才已将他与谢偭暗暗地较量过,只说:「端王神采飘逸,臣下却也只在马场遥遥地见过几回。殿下若有心与端王一较长短,为何从前不露半点锋芒?一味韬光,倒会教旁人轻看了。」我说得直白,谢佶却仍笑得和煦:「丹枫子替我母亲解的那道签文里,母亲同君上离心离德,是『婚姻不成』,长兄早夭,是『六甲有灾』,圣意说『渡水无船岂可过』,而我应了这下下签里的缠绵病榻、人口不利,岂非顺了圣意,修了今世?」
他原该将这一席话说得更痛心疾首些,话罢却放开缰络,任凭玉骢从永宁门前飞奔而过,仿佛承了温孤皇后一诺,他这三载便与葭莩之情再无瓜葛。而我留于原地由着马儿恣意打转,宫门前未被扫尽的堆雪上现出马蹄痕迹。我想起谢偭的决绝和信誓旦旦,谢佶口中的「顺圣意,修今世」何其无奈,东宫久病、骨肉情薄,却又都只是母子二人共唱的一台戏。
是夜京畿大雪,翌日,太康门前盈了半尺琼琚,大梁皇帝冬狩返京,我在皇戚入宫的行队里看到谢偭,仍是玄袍绣袄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我在想,他和光熹太子到底是不是一样的人,差别在于一个运筹帷幄安排战局一心只想决胜千里,另一个画地为牢苦心钻营却只能作困兽斗,然而我们这些已然身处战局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仿佛困兽呢?我知道自己是棋子,谢佶明白今生来世全都求不得,温孤皇后揭过玄天上帝的下下签再也不提,谢偭这样聪明,他大约也早已通透了。
太子病愈,圣心大悦,加之端王在行宫冬狩时猎到一匹五色鹿,司天台以为祥瑞,宝应帝下旨于通光殿欢宴三日,弦乐笙歌不歇。
我坐在光熹太子下首斟酒自饮时,燕王谢侒请我往翠微宫一叙。我打量这个比我小了不过三岁的甥儿,玉带猩袍,举手投足俱是皇家气度。宫婢替他掌着灯,穿过翠微宫中庭的月洞门,他却径自去了。我明白过来,看到姊姊阒然立在临水小榭前的一株蜡梅树下,身边的小宫娥手里捧着的白玛瑙瓶子插着像是方折下来的梅花,数萼含雪,衬着姊姊绣了金丝花样的披帛,倒是很好看。
「侒儿很好,像姊姊。」我斟酌着开口,怕还是藏不住言语中的怨怼,话到嘴边便愈发轻,最后几个字仿似沉沉地落在雪地里。
我已然记不得上一回见她是在何时何地,多半也是如今日这样喧哗糜费的宫宴上,她或者会上前敬自己的丈夫一杯秋露白,却也明白自己是在敬厅上众多女人的丈夫。我便会在人群里低低地笑她,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如斯多年,她到底是不甘只有安乐而已。
此时我抬眼望向她,才发觉她忽的不快,好像是咬牙切齿一般:「你却不愿像我,对不对?」
「姊姊像父亲,争输赢,拼前程,不过输赢本来便无定的,因此父亲争输了,姊姊也并有没拼出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如若非要选的话,我愿意像母亲更多些。」
她将一双杏目睁得大了:「阿琛,我没想过你这样冷心冷情。」
眼前人的声音碎玉一样清凌凌的,翠微宫重又开始落雪。我本可以再说几句足够伤人的话,好比我曾同谢偭顽笑般讲,「比干剖心,我倒很艳羡的」。一个人没有心,自然少了伤心,想必可以多活几年,然而我没那么想活,所以我替谢偭放手一搏,报恩也好,心甘情愿为他筹谋也罢,都像是棋局即将终了,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个小宫娥替姊姊撑开了伞,我没接话,她也就这样同我木木地站着。我鼻子酸了,垂眼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想同一件事。又静了半晌,我说:「此番我知道你缘何要见我,想必是要来替郑氏传话。东宫病愈,倒不如说是从未病过,从前他们以为要应对的不过一个病秧子,如今怕是不成了。郑允恭将太子党除了个干净,却没想过沛国公府才是太子党。」
她的眉头蹙起来,一手从袖笼中抽出,露出半截皓腕来,气道:「我便知道,温孤家的女儿,不是池中物。」她多半还盼着我再吐露一点东宫的秘辛,我却盯着她腕上那个母亲给的银镯子,素净得同她周身的江南织锦缎极不合衬。这个镯子,我原也有一个的。
隔着连绵成片的水榭,翠微宫比别处稍显静些,宫宴的管弦嘈杂原本传不到这里,此时依稀响起梨园的唱喏,我凝神细听,话头便又顿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