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跳下去的时候,开始只觉得冷,冷到了骨子里。
周身罡风席卷,如坠冰窖寒冷无比。身体在不断下坠,黑云密布之间,还能听到无数不甘灵魂叫嚣撕扯,其怨毒幽恨之气萦绕,让寒冷更甚。大婚的礼服罩袍繁复迤逦,早已被四周的森然风刀割裂,破损不堪。进一步的,就是打在了身上,每一下都锐利无比,留下数道血痕。头上戴的彩宝尽碎,发钗玉冠掉落,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已。
再下落了点,就是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仿佛每一根筋骨尽数折断,灵气乱涌,全身血液逆行。尖锐的刺痛在头部尤甚,像无数根银针同时锥刺入骨,一寸一寸地向下,神魂硬生生被撕裂抽离开身体。润玉一开始尚能紧咬下唇忍耐,没一会儿就朱唇血红,鲜血自唇缝处流下。等到湮灭神魂之时,已是痛到失去意识。
“啊——————”一声哀嚎如幼兽,润玉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了千年来的种种景象,清晰可见。
自千年前锦觅为了阻止天魔大战而牺牲那日起,润玉就把自己关在了璇玑宫内,深居简出,鲜少与外界联系。他本将被穷奇反噬,一心求死以赎罪,下了罪己诏,又差人去寻了旭凤,最后用玄铁铸就的锁链牢牢束缚住双手,静待解脱的到来。
却不想那人接到诏书立刻前来,一身黑衣长袍森然之气,挥舞赤霄宝剑不是为了取自己性命,反倒救了自己。
润玉清楚地回想起那日,每个细节都像刻在了脑海里,旭凤挥剑斩断铁链,自己对他道清了一切来龙去脉,对他说着,“我也曾爱过,旭凤,我也曾爱过。可那份爱卑微到骨子里,有一天忽然就冷了。”
旭凤是怎么回答的?他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每一步都似踏在润玉心上,他说,“润玉,你就这么千年万年的孤独着吧。” 字字诛心。以至后来数年,每每想起旭凤二字,润玉都觉得心口生疼。
那天的回忆定格在璇玑宫的大门被重重关上,润玉缓缓闭上双眼,流下几许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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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润玉就如同旭凤所言一般,孤独了千年。
到底天帝的职责繁多,尽管旭凤挥剑除了穷奇,润玉被侵蚀过的身体也虚弱不堪,无法再让他担任天帝之位。最后众仙家闹腾了半天,你来我往,拥了旭凤继位。
这位新任天帝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下诏封锁了璇玑宫,命其兄长幽居其中,静思己过。
诏令初下,不是没有人出来反对,认为此番太过有残害手足之嫌,皆被旭凤一番训斥。其他人只能闭紧嘴巴,权当是这位新天帝在为逝去的锦觅仙子出气。
殊不知,旭凤更多是在害怕。所谓,“近乡情更怯”,他到底与润玉之间横亘太多,一位昔日天后荼姚和一个洞庭府君簌离就已经算不清了,遑论后来还添了个锦觅。早就如千丝万缕纠葛在一起,究竟是谁亏欠谁都不知。若要深究,只能叹声两不相欠。
到底,旭凤还怀念着过去的时光。他记得润玉还是夜神的时候,最是和他名字相符,温润如玉,君子端方。自小时候起就护着自己,天庭虽大倒也寂寥,偌大宫殿楼宇之间,相伴的就唯有这个总是笑靥如花的兄长。
到底是什么让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世间最柔软的人变成了那样。旭凤每思及此,便是黯然。他甚至有时候痛恨自己,明明知道的,兄长是什么样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润玉都是一个人扛着,纵使被问起,也只是风轻云淡的说无事。
怎么可能无事!
母神在那么多不被人看到的时候,对润玉百般刁难,千般折磨。父帝对润玉则万般谋划,无一处不算计着这个亲生长子。而叔父,自幼时就偏爱会哭闹撒娇的自己,性子冷淡自持的润玉就不那么受关注。其他人更是见风使舵,背后落井下石更多。
若一个人跌落到了尘埃里,还要被别人践踏一身泥,如何心不冷。
旭凤记得,在自己刚有记忆的时候,润玉不是这样的。他还不会一脸疏离地对待所有人,不会进退有度以至于克己守礼到了近乎自虐的地步。那时候,润玉也是会笑的,也会和旭凤一起顽皮淘气。直到后来,在繁复层叠的衣纱之下,有了数不清的伤痕,润玉的笑逐渐敛去,自发远离了这喧闹的一切。
早些年,旭凤还未涅槃的时候,只当兄长喜静,不爱与旁人多接触。就连自己,也怕叨扰了兄长修行,去璇玑宫的次数少了起来。现在才知,润玉哪是不爱热闹,他是见多了别人避他如蛇蝎,见多了用心险恶,便自觉离群局索,索性做了个清冷之人。
可笑的是,这些事情,当年的旭凤一概不知。后来,他还做出来了夺兄长妻子这般,大逆不道的荒唐事。
从前的旭凤,根本没有时间思忖这么许多,他被天帝天后惯着性子长大,满天宫没有人不喜欢他。时间久了,便觉所行都应该是对的,殊不知他一直活在一个偌大的谎言里,润玉也是。
直到今日,旭凤成了天帝,每天处理事务纷繁,看多了悲欢离合勾心斗角,渐渐也明白过来当年的自己何其幼稚莽撞,独有一腔热血,仿佛稚子被蒙了双眼,只看得见自己。在无数个夜晚,处理完政务又面对完一番唇枪舌剑的仙家之后,疲惫的旭凤总不自觉地踱步至璇玑宫外,不声不响地就那么站着。
他想象着大门之内的景象,兄长会在璇玑宫内作何,兴许是翻阅典籍,或是观星卜卦。他从前最爱做这些,又或者,坐在石凳上,面对那盘两人从未下完的棋局出神。
旭凤会想到润玉现在的模样,憔悴又虚弱,肤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眼睛里总有一抹化不开的沉郁。然后,他又会想到千年前的时候,两人尚能把酒言欢时,润玉浅笑低吟,顾盼生姿,想到中间种种,想到润玉为何会沦落至此。
有时候,旭凤也会想到锦觅。他自认坚定不移地爱过锦觅,那份爱是真实的,他曾是如此倾心于锦觅的天真姿态,不加设防的可爱模样,让他觉得熟悉又怀念。是了,那便是儿时兄长的样子,或者说,是润玉本应该成为的样子。
初遇时的救命之恩,让旭凤生出了些情愫,后来的朝夕相处让他以为这便是爱情。这份他当年不管不顾的爱,最后,杀死了锦觅。
锦觅是彻彻底底地消散在这天地间。旭凤查过,润玉也查过,天帝职权可搜寻广遍六界,所有角落无所遗漏,都没有哪怕一丝锦觅的魂魄神识。
那个天真烂漫的葡萄精,和昔日的润玉一起,毁在了自己的手里。
旭凤无数次悔恨,他本可以不让这一切发生的。自己与锦觅,是一尘不变的天宫日子里突生的变数,引人好奇向往,那般无拘无束的生活。后来,成了不愿顺应天后安排的叛逆借口,存了一半真心一半私心。期间叔父撺掇,加上知道锦觅是润玉未婚妻后的复杂心情,铸就了人间历劫一遭,以为凡世的情爱才是矢志不渝。
而对润玉来说,锦觅又何尝不是那个最美丽的意外。长年孤独寂寞,第一次有人愿意不带着目的接近他,像黑暗空洞里出现唯一的光,纵是飞蛾扑火也想抓住。后来兄长历经众叛亲离,母神杀了他刚找回的娘亲,自己夺了他的未婚妻子,天帝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润玉一直都是被逼着向前走,每一步都被无数恶意推着,步入深渊。
那个时候,本应该是自己陪伴在兄长身侧的。不是天真烂漫却丝毫不知的锦觅,不是尽忠至诚而人微言轻的邝露,是天界的二殿下火神旭凤,是唯一可以让夜神卸下防备,在留梓池畔对弈对饮,露出笑颜共赏风月的人。
或者,是润玉仍同从前般和旭凤亲近,二人不生间隙,日夜相伴,也就能护兄长周全,让那时自己收敛,好叫自己不遇见锦觅,不害了她。
如若真能这样,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答案无人知晓。
只可惜事已至此,旭凤唯今能做的,就只有站在璇玑宫前,回忆往昔。从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水花声中,分辨润玉是不是在以真身浸润池水中,身体是否复原了些。
长夜漫漫。天帝旭凤就这么站在星辰苍穹之下,更深露重,满身寒气,直到旭日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