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将军不是个死的,日夜关注大齐动向,知道大齐军队要抢在他前占据有利地势,便也分了兵,全力抢攻。
如此,单处的兵力便薄了。
两军对垒,战鼓声响彻天地,旌旗摇动。火把点燃,从两国人海中连做一片,照亮了半个百子山。
火光之下,便是暗夜也亮如白昼,王咏人在中军,指挥军卒摆出阵型。
他军里有小队火绳/枪/兵,阵便松散了些。
两军前军锋锐,洪流般冲撞而去,穿插、交战于一处。枪刀并举,人喊马嘶,震响了山麓和其下旷野。
传令兵往来如飞,斥候不断散去又回来,中军将领的命令,和着鼓声旌旗多番变化。
王咏终于隔着飞溅的血,与无数人影,望见了对面中军里的人。
是北魏的燕将军,主力的统帅。
前军撕咬于一处,终究是大齐气势更盛些,几乎要将北魏前军穿透。
燕将军即刻变阵,王咏也几乎于同时下令。
军鼓声变换,前军四散结成小队,阵型变得比北魏更松。
北魏阵势刚换,才要夹击大齐中军,便见对方军阵里露出数排枪/兵,队列整齐。
鸟铳喷吐火舌,转眼间,北魏前军已呈败像。
军中这些好用的玩意儿还是太少了,王咏心中暗道可惜。
战阵之上情势紧迫,他来不及再做这些多余的想法,转眼传令下去。
鼓声又变,旌旗摇动,王咏跃马横枪,身先士卒,率领中军兵马,向北魏中军直扑过去!
大齐前军两侧散开,护佑两翼。中军三阵,左右略后。
中间已与北魏短兵相接,宛如汹涌而来的潮水,又如连续不断的尖刀刺入,纵列颇深。
云城的天气,与崇京迥然不同。
山林茂密,荒野草木丛生,夜风暖得如崇京初夏,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王咏就在这水汽朦胧的暖风里,双眸微挑,锁住了燕将军的影子。他挂长/枪,弯弓搭箭,一箭向他射去。
破空之声传来,燕将军立刻伏鞍躲避。那支长箭自他背上擦过,射中了他的偏将。
王咏又是一箭。
燕将军急闪,这箭掼入左肩。他咬着牙,一把将箭拔去。
他目光遥遥射来,与王咏目光交汇,露出一个冷笑。
――原来是大齐的王太监啊。
从前虽不曾对上过,然而他早就知道,王咏体弱而善射,力气却不够,于刀枪剑戟上造诣不足。
他拍马向王咏冲来。
燕将军擅□□术,那枪比起旁边将领来,要更长更沉一些。王咏不敢正面相接,急急闪避过去。
中军军卒涌来,将王咏拦于身后。
厮杀中,他看出燕将军斗法大开大合,长/枪势大力沉,那些涌来的军卒与他交缠数合,便被击退,被刺于马下。
王咏心里有了底。
·
马蹄下长草倾没,厮杀中血雾弥漫。
北魏与大齐的军马交错,中军穿透,阵型变换,后军又毫无间隔的杀了上来。
王咏与燕将军几番交手,一时拉近,一时隔远,金戈铁甲撞击出的铮鸣,箭支飞过的破空声,都凐没入无穷无尽的喊杀中了。
王咏调度完军阵,又携着枪,与燕将军缠斗于一处。
他双臂翻飞,快如闪电,长/枪灵活多变,攻击迅捷。
王咏明白自己的弱势,几次与燕将军兵戈相撞,虎口都撞得酸麻。
单论武艺和力气,他比燕将军差得远。
可他更明白自己的优势。战马绕着圈在燕将军前后左右游走,长/枪数次刺入燕将军臂上伤痕。
燕将军的力气渐渐小了,出击时重心也有偏移。他不放过这个机会,又袭了上去。
两人的副将与亲兵在四周交斗厮杀。
王咏望着燕将军的眼神冰冷而专注。
四周的声音与气息仿佛都随着风远去,老将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夜色与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清晰而容易剖解。
两马交错时,王咏忽然往后一倒,燕将军暴起,沉重的枪杆自上空,割开猎猎之声。
他眼里倒映着燕将军的模样。北魏老将满面汗湿,已经快要败了。
第58章 磨刀石
燕将军的枪失了力。两匹战马交错而开。
王咏趁势拉弓,箭支于极近之处射出,燕将军再无躲闪的机会,被这箭射穿了铠甲和胸腹。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摔落马下。他嘴里嗬嗬有声,呕出的血染红了花白胡须。
火光照亮了燕将军的铠甲,冰冷的甲片上,浮着灼灼流光,仿佛从他体内溢出的热。
王咏拨马回转,当胸又是一枪。
他手臂已经略有些发酸发麻了,与燕将军的战斗,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体力。
长/枪拔去时,比刺入时要缓慢一些,汩汩血流顺着伤口涌出,浸红了白色枪杆,又顺着银光闪烁的枪头滴落。
燕将军虎目不甘的睁着,有军卒上前拔刀砍下他的头颅。记功官早已记录下这一笔。
旷野长风掠过,夹着水汽,血气,夹着北魏军卒沦丧时的惨呼求饶,夹着大齐军队的欢呼雀跃。
而这些都似乎与王咏的感觉剥离去了。他居高临下,凝望着燕将军血淋淋的人头。
他知道燕将军,就如对方知晓他一样。此前从未见过,却早就听说了对方的赫赫威名,以及不少事业功绩。
人头未闭的眼睛与他对上。涣散的,染血的眼珠,便留有什么情绪,也都随着老将的死去而烟消云散了。
他庆幸,惋惜,喜悦,怅然,这些矛盾的心情积在一起,最后汇成说不出的一声叹息。
他想了很多,于实际上,也不过是军卒提着人头走过去的那一瞬。
王咏很快便收回目光,回过神来,望着莽莽荒原上四散奔逃的北魏人马,下令道:“尽快捉拿,打扫战场。”
·
老将军老了。身为北魏军中最有名望之人,被他这个打了没几年仗的年轻权宦,慢慢的磨死了。
没有什么是能长盛不衰的。
战场已逐渐静了下来,王咏抬首,望向辽阔苍穹。
没有什么是长盛不衰的。
――包括皇帝,也包括他。
大齐皇室,许是带有一些传给后嗣的疾病吧,每一代人,长寿者总归是少数的,男子更是大多活不过五十岁这道坎,甚至活了四十多岁的都不多。
皇帝已经三十余岁,到了该考虑后事的年龄,作为皇帝宠信,又在朝中树敌无数的权宦,总归也该给继承者的宠臣让位了。
至于他这一派的人……做做样子,还能给继承者留下来吧。
远远的传来群马奔腾之声,王咏迅速列阵。斥候奔来报道:“是童奉御身边的将领来了。”
一队骑兵出现在眼前,纷纷停住,为首之人核对了信物后,拱手说道:“监军命我报捷,来援厂臣公。”
“我已不用你援。”王咏道,“你可去助卫宁侯。”
那将领领命去了。王咏怔了一会儿,忽想起,那些大齐可托戍边重任的文臣武将,也全都年龄大了。
两个世家虽然得用,只是看皇帝的意思,能留几年,还两说着呢。
后继无人啊。
他沉默的想着事情,待打扫了战场,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派了一支人马去援梁吉。
得胜的喜悦早已消失殆尽,他一遍遍的数着朝中武将,计算着在老将们之后,可以带去戍边的年轻人,只是每一次都失望了。
将才难求。老将以后确实再无军事上的人才了。
御马监宦官们多半都年轻,都还可以行军打仗。可这又能怎么样,他能得皇帝的信重,不代表御马监其他人也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他,和他手下的宦官们身上,显得尤为明显。继承者是否是个进取之人,如今还尚不得见呢。
到现在,他终是觉出几分无力来了。
王咏将长/枪戳进土中。
战马安静的站着,驮着他。
他是喜欢外面的。他是厌恶闲置的。他……
明月洒下皎皎清影,王咏在这月光中,又想起了朱莹。
如果他此生不得不步步退后,以致再无法染指朝政,那么……他希望朱莹可以。
倘若与他交好之人,有谁能在他失势后还安然无恙,那么……也一定是朱莹了。
王咏半是惆怅半是讽刺的想着,便是他猜到了朱莹,不愿意出这个风头,让内臣帮忙争宠又如何,时间从不会等人,等他回去了,他终究还是会动手推上一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