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伟离开后关好办公室门。程蒙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 她开始觉得无聊,站起来四处转。
俞明川办公室的装饰和他的公寓如出一辙——银灰色简约风格, 理工科直男的古板线条。
他的办公室有顶墙高的两面书架, 书架上的书有些乱, 经常拿下来又放回去。他的桌子上放满了办公文书, 万宝龙黑色签字笔,还有浅蓝色钢笔墨水瓶, 一沓沓审批材料整整齐齐摞在左手边,右侧则放着摊开的砖块似的书,那是一本德文书,Ich liebe Dich.(我爱你。)
程蒙手指按在那厚厚的硬壳书皮上,嘴角弯了弯。高中的时候, 俞明川会在课余闲暇的时间自学德语,他会背德语复杂的文法,会发标准的小舌音,会读又长又枯燥无趣的哲学书,程蒙以为这些技能会随着俞明川从事新的行业而生疏,没想到俞明川依然将令大多数人头的德语当成了工作之余的兴趣爱好。
她忍着笑意,接着看,然后她的目光左移,看见了那份已板上钉钉地撤资合同正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
俞明川在封面上贴了一张黄色的便利贴,他的字迹潦草,向□□斜,落笔很重,笔画转角的时候形成了尖锐的弯钩。
他留了这么几个字——“决议撤资,补充材料不上会。”
*
“俞总。”视频会结束后,参会人员散去,俞明川依然坐在会议室里,银色的投影仪投放出一道银色的射线,他的面前摊开着本季度中部地区的财务报表,手指捏在眉心处,浓密的眉梢锁起,安静而投入地垂头阅读着。
魏晓伟敲了敲门,抱着一份文件进来,将文件搁在了桌角。
俞明川工作的时,不喜其他人用闲事打搅,但程蒙已经在办公室里等俞明川两个多小时,魏晓伟斟酌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开口道:“俞总,外面有一位程小姐来您的办公室找您。”
“嗯?”听到这个熟悉的姓氏,俞明川果然抬起了头来。
“是的,”魏晓伟回答道:“禾字旁的那个程。”
她来做什么?俞明川脸露迷茫,问:“她什么时候来的?来多久了?”
魏晓伟看了看手表:“大概两个半小时……”
魏晓伟话音未落,俞明川已经起身了,他拾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
他走得绝对算得上快,一瞬间便只给魏晓伟留下了一扇敞开的门。
魏晓伟自言自语的哇了一声,嘀咕着收拢起俞明川落在会议桌上的文件,“果然是一位——special lady。”
俞明川推开了办公室门,程蒙正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出神地看着什么,他的突然地进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迷茫地扭过头看俞明川。
俞明川转身将西装挂在了衣架上,然后整了整手腕上的西装袖口,照例公事公办地和程蒙擦身而过。
他坐进宽大的老板椅里,两手并在一起,支在下颚上,他温和地对她说:“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有事找我?”
程蒙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俞明川眼角的笑意淡了下去,他静了一瞬,替她开口道:“特意来公司找我,还是为实验室撤资的事。对吗?”
“是。”程蒙回到沙发上坐下。
“我在外面看到你们公司最新投资的项目,收益应该很不错吧,恭喜你。”她说。
俞明川端坐在程蒙对面,他的眼睛里有一层冰霜,冷漠而居高临下,他没有说话,只是轻抬下颚,示意程蒙可以继续。
“我也看到你桌上的合同,你还是决定了。”
程蒙深吸口气,猛地抬头迎向俞明川的目目光。
俞明川只是看着她,却不说话。
“可是既然你们有那么多资金用来投资,五千万,为什么不能拿出一部分投资给我们实验室呢?我们实验室一旦研发出抗阿尔兹海默病症的药物,这是生物学上的进步,会非常非常多的人受益,而且这款药物的市场和利润都是非常客观的……
“游戏是很好玩,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玩,高中读书那会儿,你也会玩一下,我周围的那些高材生——研究生、博士生,他们也都会玩的。可是,它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难道它可以帮助人类取得什么进步吗?至少我认为并不能,相反,它只会消磨人的斗志,这种精神上的鸦片,甚至比真正的鸦片更令人可怕。
“如果你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用你的资源做一点贡献?我今天突然跑过来跟你说这么多,不是在指责什么,我知道你是商人,一切利益至上。可是难道你不认为这样是错的吗?”
“程蒙,”俞明川终于开口了,他轻轻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手握拳抵在了嘴唇边,“你是在指责我,我是一个商人,不是慈善家,你说的那些事情很伟大,但是和我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
“你说你这个项目也可以给我带来巨大的市场和利润,那么你知道你口中那个一文不值的网络游戏给我带来的是多大的利益吗?上线二十四小时,流水七千万,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我可以立刻用这笔钱去投资一个新的项目,然后那个新的项目将会给我同样巨大的回报,这个成长的速度是相当可观的,就像滚雪球一样,当资金越巨大的时候他将会增长得越快,增长的越多。
“可这笔钱如果投给你们的结果是什么呢?对,你们的确会给我回报,多久?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这几十年,你觉得我损失的只是这五千万吗?不,不只是这一笔钱,还包括了我这笔钱本可以创造的利润,这个甚至是不能衡量的。程蒙,你是个聪明人,这个道理,你能明白吗?”
程蒙被从俞明川单薄的嘴唇里吐出的一串数字震惊了,她能理解俞明川说的每一句话,她看着俞明川头顶的巨大绚烂的水晶吊灯撒着白灼的光,而他的身体浸没在光抵达不到的黑暗里。
程蒙垂下了头,她怅然地喃喃自语:“是,这是很多钱,可是钱也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还有很多东西比钱更重要。”
“比如?”
“比如……”
比如爱、比如信仰,比如希望……
但在俞明川略带戏谑的注视下,程蒙一口字也答不上来。
她的手攥成了拳头,然后又松开。
俞明川冷冽的目光渐渐放的柔和,细不可闻地再次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身体前倾,离开了椅背,那双狭长而摄人心魄的深棕色的瞳孔注视着她,倒影着她的脸,他摇了摇头,用过于温柔、近乎蛊惑的声音低吟程蒙的名字——“程蒙,”
“程蒙,你脾气太硬了,这样并不好。你一直都是这样,以前读书的时候便是,干什么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脾气硬不是坏事,脾气硬的人坚强、有韧性,但刚过易折,有时候太坚持了反而会伤到自己,尤其是坚持一件结果渺茫的事情,这太愚昧了。
“你要知道,‘启明’项目注定会失败。”
然后他开始精准地剖析“启明”项目的劣势——不成熟、回报周期过长,投入产出比不够理想等等等等……
但这些程蒙全都听不进去,她紧抓着俞明川直击心脏的抨击,对她的整个人生的否定——
坚持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是愚昧的。
她茫然地瞪大眼睛,她曾经就是这么坚持着,对于她而言,比坚持更加艰难的是审时度势地放弃。
无论是红色塑胶操场上不知疲倦不知停止地追逐,还是对俞明川偷偷的爱恋。
程蒙的视线渐渐模糊,那层汹涌上来的东西仿佛是奔跑时流下的汗水,她又看见了操场上奔跑的一只小圆点,不知疲倦,不知停留,即使她的路径不过是一圈一圈、一次一次地回到起点,她摇摇欲坠地看向俞明川,看向这张她无数次想伸出手真正触及的人。
俞明川是对的,他一直都是对的。
“我是因为你读生物制药。”程蒙突然打断了俞明川的话。
俞明川一愣,猛地停了下来。
程蒙自顾自地往下说着:“我十八岁的时候会知道什么?那时候我很笨,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以后应该我会是什么样,我又会靠什么谋生。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你是我世界里最重要的人,只要你告诉我,我就没有一天怀疑过。”
“是的,俞明川,你从来不错。但是,你知道吗?有一件事你还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