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公平。”
她手肘撑在案上,支着额头揉了揉,只觉得脑袋昏沉的厉害。
谢光致力反对合并黄白两籍?
这是什么政治主张?
不过,
寺互狱的地牢,她倒是待过……
她当然很清楚,以出生来区别人的三六九等,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
谢檀抬起眼,手从额头放开,伸到顾仲遥脸前,晃了晃,“不公平的人,要为真理而斗争……”视线呆滞了片刻,声音突然提高起来,还带着音律,“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顾仲遥捉住在自己面前乱晃的手,望向谢檀,见她眼神迷茫、双颊酡红,显然是酒劲上了头。
这海州的桃酿,后劲极大,以谢檀的那点酒量,不上头则已,一上头必然大醉。
顾仲遥暗叹一息,起身欲离开,却被谢檀抓住了袖子。
“所以说……”
她盯着他衣袖上银线织绣的华贵暗纹,“你贪了这么多钱,也是为了搞革命事业?”
顾仲遥哭笑不得,慢慢将衣袖从谢檀手中抽出来,轻轻抵住她不自觉往自己身上靠来的脑袋,“我去给你拿解酒药。”
谢檀仰起了头,两眼水汪汪地望着他,“顾仲遥,我崇拜你!你敢干革命,不像我,遇事只会逃避……我崇拜你,支持你!我……我还要打赏你……”
顾仲遥低头凝视着她,心中突然有万千温柔静静地化开。
他在榻前蹲下身,视线与谢檀齐平,“像你这样,才是最好。活得快乐。”
“你不明白……”
谢檀摇了摇头,先前的某种情绪再次翻涌了上来,眼角不自觉地溢出了热意,“你不明白……我这样很不好……他们吵成那样,我都没有做点什么……我爸走的时候,那么伤心……可我什么都没做……”
她语气哽咽,话语说得断断续续,泪水从眼中溢了出来,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顾仲遥扶着谢檀的双手缓缓撤力。
她身体前倾,头靠到了他的肩上,哭得抽抽噎噎。
顾仲遥拥住谢檀,手指触到她的发顶,轻轻理了理她纠缠凌乱的青丝,默默领悟着她话中的含义。
“你不是说过,真心在乎你的人,断不会逼你做出令自己痛苦的选择吗?你那般聪慧,怎会想不明白?”
过了许久,谢檀终于止住了哭泣,伏靠在顾仲遥的肩头,微微抽着气。
脑袋里迷迷糊糊的,仿佛知道自己说了许多话,却又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意识几缕清晰、几缕朦胧,身体却是完全不听使唤。
顾仲遥扶着谢檀坐到榻沿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
上次在九畹山也是喝醉了酒,又是乱拉人跳舞、又是睡姿狂放的……
“以后不许再喝酒了。”他把她鬓边的乱发拢到耳后,低低说道。
谢檀醉颜深酡,眼波流转,神情中却依旧透着股执拗,嘟囔道:“明明是你拿给我的好不好……”
原来,还有一点意识。
顾仲遥凝视着她,眸中有熠熠星光浮动。
他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问道:“你,当真……不介意我要做的事?”
谢檀意识恍惚,点了下头,然后又微微摇了摇头。
隔了良久,他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离开……鄞州吗?”
谢檀摇了摇头。
“那你……”
顾仲遥问了一半,又顿住,抚在谢檀鬓边的手指微微攥紧,“你……喜欢赵子偃吗?”
谢檀摇了摇头,思维却越来越恍惚,人被不断加深的醉意席卷住,只觉得在耳边不停发问的声音变得嗡嗡起来,令人烦恼。
她蓦地抬手捂住了顾仲遥的嘴,呓语般的呢喃了一句:“不许再问了!好烦……”
说完,把脸靠到一个温暖坚实的地方,转眼沉沉睡去。
顾仲遥低头看着怀中女子,指尖缓缓探出、轻轻触划过她的睫毛,嘴角慢慢抿出了笑意。
第三十六章
谢檀第二日从宿醉中艰难地苏醒过来,发觉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卧榻之上。
小虹早就准备好了醒酒的药汤,端过来让谢檀饮下,一脸喜色地汇报道:“昨天是相国大人亲自把夫人抱过来的!而且相国还在这里待了好长时间,说夫人醉酒了睡姿不好,会踢被子……”
谢檀喝汤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物。
小虹立刻反应过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昨天夫人醉得不省人事,相国大人后来还是回凭风阁就寝了。”
谢檀喝完了汤,脑中的记忆也慢慢清晰了起来。
她杀了黑二,情绪波动,喝酒压惊……
然后……
几个片段和关键词蹦了出来。
造反!
啊,对了,顾仲遥说他要造反!
然后她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说过要支持他?还要发打赏?
什么鬼……
谢檀捂着脑袋,昏昏沉沉的,思维一片混乱。
小虹服侍着谢檀简单洗漱,又吃了点东西,然后领着几名婢女,将衣物妆盒镜奁等物备好。
“今晚宫中设宴,邀请了三品以上的朝臣和家眷。相国大人一早就派人送来了衣饰,说是给夫人去宫宴准备的。”
顾仲遥让人送来的那套衣裙十分华贵,但色彩并不张扬,里层是霞影纱的胸衣和白色烟罗纱裙、外罩银底牡丹曳地长裙,只腰间一条绣着繁复暗纹的绯色锦带格外抢眼,将谢檀婀娜的身形勾勒得风姿楚楚。
她立于铜镜前,身形微动,曳地的裙摆便立刻波光流动、逶迤翩然。
小虹用白芷刨花水为谢檀抿了长发,挽好发髻,再簪上一支九帘垂珠的羊脂玉簪,退后看了看,又取了支雕工精致的缀红玉珊瑚步摇出来,拿在发髻旁,比对一番。
“夫人觉得,用哪支钗更好?奴婢觉得这羊脂玉的,会不会太素了?”
谢檀想着今晚的宫宴,定了定神,思忖道:“素色的就好,不要太招摇。”
今晚原书的大女主沐月也要登场,而自己还另有一大堆的任务要完成,所以凡事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这时,门口传来婢女的问安声:“相国大人。”
谢檀心头一紧,抬起眼,从面前的铜镜中,看见顾仲遥的身影缓缓踏入了屋内。
他抬手示意。小虹屈膝行礼,领着众婢女退了出去。
镜中的顾仲遥长身玉立,一如往常的郎艳独绝。他拿起被小虹放回奁中的红玉步摇,握在手中把玩着,一面垂目低声道,“喜欢什么就戴什么,不必忌讳旁人的眼光。你是我的夫人,就算戴金冠也不足为过。”
谢檀从铜镜里偷瞄顾仲遥,见他正抬起眼来,连忙低垂了目光。
顾仲遥见谢檀沉默不语,瞥见镜中她眉目低垂着,回想起昨日种种,不觉唇角轻牵,抬手欲将她头上的玉簪换下。
谢檀却突然举起了手,摁在了玉簪上。
“不用换。”
两人的视线,在铜镜中交汇。
谢檀微微吸了口气,弯出一道笑来,眼神却甚是清明,“顾相位高权重,自然不必忌讳旁人眼光。但我做人谨小慎微惯了,不想太招摇。”
她转过身,一面抬手整理着发髻,一面不着痕迹地与顾仲遥拉开了些距离,问道:“那个……今夜盗兵符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吧?”
顾仲遥立在铜镜前,手里还握着那只步摇。
他沉默半晌,侧头去看谢檀。
谢檀挑了下眉,“怎么?不是说好了会在宫宴结束之前,把兵符拿给我吗?你不会是想反悔吧?”
顾仲遥在原地伫立良久,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将手中步摇慢慢放回到奁中,语调微沉,“答应过你的事,我必然办到。”
谢檀掰着指头,“在九畹山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两件事,一是救出谢氏妇孺,二是……放我自由。”
她顿了一顿,盯着自己的指尖,“那……今日赴宴之前,你能不能,先把和离书给我?”
今夜若是她与赵子偃的计划成功,顾仲遥便会被扣上窃兵符的罪名,由赵子偃带兵出面、直接羁押。顾仲遥如果下了大狱,她总不能还顶着他夫人的身份,继续留在相府吧?
所以这份和离书,必须在入宫之前拿到手。
谢檀默然等待着顾仲遥的回答,可是等了许久,对方都没有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