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嗤笑一声,望向折璧枝上星星点点似萌未发的绿意,笃定道:“元元赢定了。”
他话音未落,周围刹那间人声鼎沸,但见台上形势陡变,折璧断裂些许后,流月竟再未得寸进。
宋承卿手腕微颤,只觉自己似乎劈上了千仞山岳,再难攻近半分。
沈重暄笑如明阳,向宋承卿略显诧异的脸微一点头,只这一点,他霜华倾覆一般的白衣再度旋开,拂云身节节攀高,折璧脱刀而离,流月刀猛然卸力,明亮的刀面映出宋承卿愕然的脸。
沈重暄步伐轻盈从容,折璧贴形,宋承卿还欲尾随,刀锋翻沉,倾天寒江滔滔而去,翻涌不休。却见沈重暄于空中缓然回身,锦靴于支着灯笼的长竿上略略一点,折璧只如茫茫长夜之中叩破黑暗的一点萤火,又如迎着汹然狂潮的一叶扁舟,孤绝却至勇,兀自压浪而上。
折璧枝头有生机绵延无边,如少年不曾低下的头颅。
宋承卿还想变刀,然而沈重暄剑意正炽,折璧在他手中灵动如飞,刀剑相叩,铿锵不止。
沈重暄面上笑意从不惊变,轻淡柔和,尊重而谦逊。
宋承卿蓦然色变,流月刀猛然下坠,沉如千钧。
仿佛天地骤裂,山河崩毁。
他的刀是断流,是滔滔不绝澎湃不休的大江,折璧忽如真正的剑,剑芒绽放于漆黑压抑的江水之中,愈燃愈盛。
沈重暄挥剑。
鉴灵可鉴,草木枯荣更迭,山河生灭往复。
于是山岳俱在他剑锋,万灵从命,天地相压。
鉴灵第四式,万仞山。
折璧停在宋承卿喉前半寸,流月刀已摔落在地。
“......你。”
沈重暄的眼弯了弯:“承让。”
“我没让。”宋承卿双眼却光芒大盛,“你好强!”
沈重暄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人群中负手噙笑的孟醒,也笑道:“幸不辱命而已。”
幸不辱命,谢你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痴汉奶狗打架:
宋承卿:我输了,一定是我不够努力。
元元:我赢了,一定是阿醒奶得够准。
☆、33
这一战无疑是迄今为止,试剑会上出现的最具代表意义的刀剑之战——尽管其中一方甚至没有拿剑。
胜负已分,高下已判,宋逐波却只眼睑略抬,久不发声,似乎在琢磨沈重暄的潜力,直到沈重暄走近递出木牌,等他添上注释,才听宋逐波问:“你为何不用剑?”
沈重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没剑,学着孟醒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笑道:“心中有剑,折璧也是剑。”
宋逐波却不留情面:“你剑技平平,并不出彩,胜在内力更高一筹和剑招奇诡莫测而已。”
这话不算客气,沈重暄只是笑笑:“多谢前辈赐教。”
“......你看过《悬元刀》吧。招招钻空,直取软肋。”宋逐波在他牌上刻下一笔,却突然止住,“特意找来看的?”
“是。”
“投机取巧。”宋逐波冷嗤一声,脸色难看,又顿了顿,“......但还算机灵。名字?”
他伸手翻看一旁名录,是要在名录上再记一笔,沈重暄向他拱手:“阳川沈重暄。”
宋逐波翻弄名录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停,继而在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刻下四字,沈重暄并未察觉,只听他冷冷淡淡地说一句可以了,接过木牌便飞扑下台,被孟醒接了个刚好。
十四岁的少年身量渐长,孟醒却依然接得稳稳当当,将他整个儿裹进怀里,冯恨晚伺机抢过沈重暄手里的木牌,逐字逐句地念:“投、机、取、巧。嘿,他还真敢写,这寒水煞什么意思,有这么夸人的?本座要找他讨个说法。”
孟醒拍拍沈重暄的脊背,头也不回地揽着自家徒弟拨开人群,冯恨晚只得紧随其后,嘴仍喋喋不休:“你就不生气?孟醒、诶,孟醒!”
宋承卿擦净陌刀,垂头丧气地走下台来,却见宋逐波向他伸出一只手:“牌子给我。”
不过须臾,木牌上便镌上四字——勤能补拙。
“你不该用陌刀。”宋逐波清清冷冷地垂着眼睫,他气质与萧同悲相仿,不近人情,淡漠疏远,两人却都是刀客和剑客中的佼佼者,眼光独到精准,宋承卿还愣愣地望着他,又听宋逐波双唇启合,“太过笨重,改学打刀吧。他年纪虽小,内力境界却远非你能比,短处只在经验不足,输给他并不丢人。”
宋承卿怔忡片刻,惶惶然受宠若惊地道:“我、我有可能超过他吗?”
宋逐波瞥他一眼,倏然一笑:“假如你希望。”
宋承卿出生在宋家,便注定他必须以刀为终生所求。他天赋在同辈之中是凤毛麟角,自幼备受宠爱,加之是嫡系,宋明昀死后,也曾有人玩笑说他便是宋家的希望。
直到宋逐波回家。
七岁那年,他亲眼看见不过弱冠之年的宋逐波一身风尘,披着砭骨的凛寒归来,他刀上凝霜未解,宋明庭的打刀已从屋里斜飞而出。
宋逐波应该很累,但他只是轻轻一掂手中陌刀,刃锋微旋半寸,冰霜骤裂,宋明庭的刀便被阻在他跟前。
“你还知道回来!?”
宋逐波面冷如霜,嗓音沙哑得像饮过寒冰:“她死了。”
宋明庭的骂声从屋里传来:“和宋家没有关系!”
“你心虚什么?”宋逐波冷笑,他齿关都像在颤,不知是悲痛还是愤怒,随后他震腕挥刀,怒斥道,“你在心虚什么!?”
那一刀,斩裂了一栋房梁。
宋承卿愣愣地看着,眼前仿佛是一场梦的倾塌。
宋明庭飞身而出,怒喝不止,宋逐波的刀就横在他身前,宋承卿仰头看着宋逐波,那时他只是个刚弱冠的青年,看上去瘦削得仿佛不堪一击,可他立在那里,刀在他手中,便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在此耸立,无敢攀援。
宋承卿的眼前是另一场梦的新生。
赢了广源之后,尚有人抨击沈重暄不过是依仗和尚们心慈,仗着年岁小便使了阴招,毕竟大家只看见两人对掌一记,接着广源便飞出台外,之后的一战也是一力降十会的打法,总之不曾见过沈重暄当真拿剑。
直到宋承卿败下。
“沈兄你可太厉害了!宋承卿啊,那可是宋承卿!”
岑穆自认和沈重暄已经是过命的兄弟,兄弟有这样骄人的成绩,他实在与有荣焉,加上表达欲强,单看神色之狂喜,还以为是他本尊一剑挑落了碧无穷。
沈重暄满心还是孟醒怀抱里难掩的檀香,孟醒近段日子都没怎么喝酒,因而酒味转淡,反而因他刻意和释莲攀谈,身上也惹了一股子檀香。
他不敢追问孟醒到底所图为何,只管全身心地信着孟醒即可。
“沈兄?”
沈重暄猛然回神,扬笑道:“走神了,抱歉。你继续说。”
“我问你寒水煞给你留的注释是什么?”岑穆搓着手,嘿嘿笑着,“寒水煞最是霸道,风格和碧无穷相仿,为兄看你和宋承卿对战时那份果断,应该很受寒水煞喜欢吧?”
沈重暄摇摇头,失笑道:“宋前辈只说我投机取巧。”
“不是吧?那打架不就是要一击得胜直捣黄龙?谁让宋承卿在沈兄眼里处处是破绽?沈兄这场赢得光明磊落,寒水煞这样说可太偏心了吧?”
沈重暄刚一抬眼便瞧见一角黑影,来人正是萧同悲,兀自抱臂负剑,倚门而待。岑穆却还说得起兴,沈重暄连忙咳嗽数声,岑穆才顿了一下,担忧道:“沈兄怎么咳这么凶,不会是染了风寒吧?要是让孟道长知道,可得担......”
他话没说完,沈重暄实在听不下去,将他胳膊狠狠一碰,先行向萧同悲拱手:“萧前辈。”
萧同悲连个眼神也没撇给岑穆,只朝沈重暄微微点头:“你做得很好。”
沈重暄和宋承卿年纪相仿,沈重暄还要再小上三岁,却能力压一头,比之先前风光无匹的宋承卿,沈重暄这样名声不显的黑马反倒令人惊艳。如今酒馆茶肆的高谈阔论都成了宋家如何潦倒至此,显然是把沈重暄的获胜推在偶然二字,加上宋逐波那道“投机取巧”的注释,又把沈重暄的本事压了一笔。
萧同悲实不认同如此行径,但他也不至于因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要让宋家给个说法,何况他和沈重暄至多算是点头之交,沈重暄有师父,师父也没死,轮不到他来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