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才无奈道:“伯琏,你要骂就骂,何必这么阴阳怪气。你走行伍之路,能打善战就可平步青云。可文官不同。在外人看来,淑才是个状元郎;在这朝廷里,也就是个状元郎。不入内阁,不握朱笔,满腹诗书,气仍不华。”
“难得沈兄给我倒苦水。”季伯琏展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笑得弯弯的眼睛,“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你待小琬好,比什么都强。”
沈淑才僵了脸,“伯琏……”
季伯琏将折扇挥成蝴蝶,翩然而去,远远抛下句唱词:“阳关道哟平又宽,独木桥下翻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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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伯琏回到家,先去瞧了瞧他躺在床上哼哼的老爹。
季延风半睡半醒,没察觉到有人进来。季伯琏站在床边给他换壶茶水,又悄悄退了出去。何万平见他来,吃惊道:“今天不该你轮班?”
“该。”季伯琏摸摸她的头发,“回来拿点东西。”
他把何万平拉进里屋,关上门道:“爹病好之前,沈淑才和你哥来探病,都得拦住不要进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
“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别叫他们进来就行。娘那边也是。”
何万平似懂非懂地点头。
季伯琏去书房装模做样翻了会儿,出来亲亲何万平的额头,道:“我这几日都不回来,你照顾好爹娘,也照顾好自己。”往前走几步,猛然顿住脚,“小心那八哥的嘴!”
何万平笑着把他推出门,“我懂。你放心去吧。”
季伯琏走出大门,意外见到跟过来的沈淑才。
季伯琏如今十分不想看到这张脸,可是不看不行,毕竟是自己亲妹夫。季伯琏道:“我爹睡觉了,你要瞧他,明日再来。”
“我不是为这。”沈淑才跟他边走边道,“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告诉你比较好。”
季伯琏没什么兴趣,客套道:“伯琏听着。”
“太子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
“被戴绿帽……你说什么?”季伯琏眼睛快要瞪飞出眼眶。
沈淑才压底声音,“太子是宋辽的儿子。”
宋辽是宋其景的亲哥。当上太子两年后病死了,宋其景这才顺理成章上位。
季伯琏忽然觉得遍体生寒,沈淑才要吞季家入国库这事儿瞬间被抛到脑后,“太子知道么?”
沈淑才摇摇头,然后道:“纸包不住火。当时参与其中的老人有些流出宫外,随时有可能戳给太子。”
季伯琏两条眉毛拧在一起,“那你怎知道?”
“我姐姐与前太子妃是闺中好友。出事那晚正好在宫中过夜。她聪慧,逃出来后装病,没多久就远嫁蜀中,与这些再无瓜葛。“
经此提醒,季伯琏顿悟。他第一次听说沈淑才有个嫁到蜀中的姐姐便觉不可思议。哪家女儿舍得远嫁,更何况是沈家这种身居高位的。
震惊过后,季伯琏忍不住离沈淑才远了些。他吞了吞口水,道:“沈兄你告诉伯琏这些是什么意思?”
“慎用兵权。”沈淑才勉强笑笑,“若太子不知,则再好不过;若太子知道了,京城势必要变一变天。你不肯卸甲归田,就莫要站错队。”
季伯琏脚下打个磕绊,差点栽个狗啃泥。
三月里阳光是暖的,树上有只猫在伸懒腰。季伯琏后脊椎攀升出一层透心凉意,对沈淑才道:“伯琏有事,下次再叙。”
说罢,翻身上马,朝皇宫狂奔。
平日里不算短的路程这会儿就像从卧房这头走到那头,季伯琏在御花园没找见宋其景,转身往上书房走。
公公在上书房门口犯春困,见季伯琏来,往前一步揽住他,小声道:“皇上正在给太子殿下讲治国之道呢,季大将军先等等罢。”
季伯琏道:“成。”
他绕着上书房晃悠几圈,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急躁,便在心里盘算怎么装才能装的自然些,要从宋其景这个猴精的人口中套出实话可不是件易事。他平日里对旁人撒谎脸都不带红一下,可唯独在宋其景面前,就跟被剥光了衣服,随便一个视线就能让他无所遁形。
绕着绕着,看到屋檐下一只鸟窝。季伯琏想起宋其景前几天跟他抱怨,说鸟成天叽叽喳喳,还到处拉屎,要不是怕捅燕窝捅丢了福气触霉头,早叫人戳了扔花园里了。
季伯琏心烦意乱,怕待会儿听到两个不一样版本的皇家旧事。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腿脚,觉得爬高上低还成,便往后退几步助跑,脚尖用力踮几下跃到房顶,在瓦片上小心翼翼挪动,最后趴在屋檐卷头上伸长胳膊够鸟窝。
这鸟窝离书案最近,难怪宋其景被吵的心烦。
季伯琏隐约听到两人谈话的声音,整个人僵住,手指碰到只毛茸茸的小鸟,被那还未长硬的喙啄了下。
再伸长胳膊,季伯琏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宋广闲道:“父皇,儿臣最近听闻宫中又开始传您和季将军的闲话,不是真的吧?”
宋其景顿了顿,反问道:“是真的话,你觉得怎样?”
“儿臣觉得不好。”
宋其景道:“为何觉得不好?”
宋广闲听起来有些慌了,“闲言碎语传的广,有损您形象,也不利于季将军。”
宋其景这才回答宋广闲的问题:“此话,半真半假。”
季伯琏心里一沉。
“朕确实与季宁有染。不过,此乃驭臣之道也。”
“驭臣之道?”
“不错。朕看中他的才华,本打算施点恩惠收拢人心,叫他替朕平天下去,结果他个没心没肺的,自己送上门来。这正方便朕顺水推舟,要了他的心来,保准不会出岔子。”
宋广闲好奇道:“为何定要通过此种方式?儿臣瞧季将军不像会有二心的样子。”
宋其景的声音伴随磨墨的动静想起来,一字一句扎在季伯琏心窝上,“英雄难过美人关。世上最难让人背叛的,便是一个情字。他若动了情,征战沙场就会不遗余力;他若只是玩玩,说不定郭望给他足够的好处,叛变通敌了也不一定。”
宋其景轻笑道:“皇帝的情,但凡他以为得到了,就不会轻易再放手的。”
宋广闲低声道:“所以您才在他和何万平大婚之前,砍了那棵柳树?”
宋其景不置可否。
“您这么做,肯定有道理。但这不会辜负了季将军一片真心么?”
“为天下,负一人又如何?”宋其景平淡道:“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朕负他,他也未必没有负朕。你是不是忘了他现在有季夫人了?说白了,他喜欢的不过是朕这张脸。这张脸长在谁身上,他就肯没脑子地冲上去献殷勤。”
宋广闲沉默许久,才道:“儿臣仍是觉得不妥。”
宋其景笑道:“这也不妥,那也不妥。想要用最省力的办法解决问题,往往都是不择手段。你且慢慢悟去。”
季伯琏额角出了细汗,依旧趴在房檐上一动不动。
宋广闲默默“悟”了会儿,大概是没悟出什么好东西来,挑了个别的话头儿问:“沈侍郎今天在朝堂上这么说,不怕季将军跟他反目?”
宋其景今天耐心似乎特别好,有问必有答。“你又忘了。他娶了季小姐,季宁娶了何小姐。季宁再气,也不会拿他妹妹开玩笑。就算他不要妻子也不要妹妹,季老先生也不会放弃自己闺女。”
“当初您叫沈侍郎娶季小姐,就已经看到今天这一步了么?”
宋其景顿了会儿,把季伯琏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这倒没有。朕当时只是想借此稳住他和季家的关系,现在倒方便他胡作非为。”
宋广闲道:“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父皇,儿臣日后要能有您一半谋略就心满意足了。”
“不好。朕希望你能事事光明磊落,不负天下,也不负自己。”
“谢父皇。”
宋广闲指指桌上三脚架支起的转心象牙球,道:“这个好看。季将军送的吗?”
“嗯。你喜欢就拿去罢。”宋其景亲手把象牙球装进盒子里,递给宋广闲,问道:“之前你说想要隐世,如今有没有别的想法?”
“回父皇。儿臣思虑很久,认为父皇说的有道理。”
“好。今天到这里,回去向你母后请安罢。”
“儿臣告退。”
季伯琏赶快一把将鸟窝摘下来揣在怀里,准备下去。公公绕着上书房喊:“季将军~太子走了~季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