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舅看着脸蛋红扑扑的季琬,浑浊的眼珠上竟漫上一层水雾。沈淑才笑道:“国舅,怎得了?触景生情,想起您嫁闺女那时候了?”
崔国舅点点头,“皇后刚被选上太子妃,也就和沈小夫人一样的年纪。转眼物是人非……”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沈淑才赶快拿帕子给他擦眼睛,拉到一旁人少之地道:“淑才大喜的日子,您老多笑笑,添添喜气儿。”
崔国舅再次点头,突然低声道:“太子知道了。”
沈淑才酒瞬间醒了一半,“谁传的?”
“家里一老妈子。已经封口了。”
沈淑才顿了顿,半揽住崔国舅往回走,道:“皇上那边我来处理。纸包不住火,要是太子找,您就一并说清楚,省的日后两边儿都落把柄。”
回到季琬跟前,沈淑才端起两杯酒,给崔国舅一杯,拉过季琬道:“再谢国舅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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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季伯琏手中拎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熟门熟路登进御花园。
宋其景见他过来,令公公再去拿一只酒杯,手臂支在小圆桌上,似笑非笑道:“朕以为,凭季将军的水性,在温柔乡里起码得游足一整月才能出来。”
“伯琏从别后转身之时就开始想您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伯琏原先认为夸张,如今却觉得都不够,当为‘一日不见,如三生兮’。早要来找您,但怕传出风言风语惹您不高兴。憋了半月,实在忍不住,再不见就要失心疯了。”季伯琏将礼盒放在桌上,往宋其景那边推了推。
“你成了婚,流言自然落不到你头上。”宋其景边拆锦带边道,“你能有这种考量,朕很欣慰。日后也少来,别惹得季小夫人不高兴。”
季伯琏笑嘻嘻道:“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儿?”
“因为喝的酸梅酒。”宋其景把白玉酒壶递给季伯琏,示意他自己倒。礼盒也拆开了,是个足足二十一层的转心象牙球。
“洞庭秋月,江天暮雪,平沙落雁,渔村夕照,山市晴岚,远浦归帆,烟寺晚钟,潇湘夜雨……”宋其景把转心象牙球举到眼前,眯着眼睛往里看,“再往里是什么,看不清。”
“李息斋的《竹》,恽南田《古木寒鸦图》,王维《雪溪图》,李成《寒林骑驴图》,陆冶《溪山清远图》,还有一堆名画……”季伯琏抓抓耳朵,“太繁琐,季檐说的时候没记住。”
“季檐?南北二季又做生意了?”
“他带他弟弟季桥来京城玩儿的,顺便带了些珍奇物件儿。伯琏瞧着这个好看又别致,想着您以后批折子批累了,拿它散散心。”
宋其景笑笑,把象牙球放回盒子里叫公公收起来。季伯琏喝了口酸梅酒,表情微变。“都叫酸梅,酸梅酒和酸梅汤怎么差别这么大?牙要给酸掉了!”
“酸掉了好。“宋其景亲手给他满上,“这样说话漏风,治治你满嘴胡话的毛病。”
季伯琏吐吐舌头,“伯琏无福消受,皇上您自便。”
宋其景却像是不想放过他,“行酒令吧。输了再喝。”
季伯琏摇摇折扇,“清风此出”四个字鲜亮的仿佛昨日才写上。他果然端起面前的酒杯,眨眨眼睛道:“改字诗令,如何?”
宋其景便也执起酒杯,先道:“‘旧时王谢堂前燕‘改为旧时王谢堂前花’,缘由为‘红燕自归花自开’。”
季伯琏快道:“‘微雨燕双飞’改为‘微雨燕未飞’,因‘燕子双飞去’。”
“‘人面桃花相映红’改为‘人面菜花相映红’,因为‘桃花净尽菜花开’。”
季伯琏依然嘴快,“‘点水蜻蜓款款飞’改为‘点荷蜻蜓款款飞’,因‘早有蜻蜓立上头’。”
宋其景不急不慌,“‘离愁渐远渐无穷’改成‘离愁渐远渐无存’,因‘莫愁前路无知己’。”
十几轮下来,季伯琏率先卡壳。宋其景在一旁数数,“三,二,一。”
季伯琏愿赌服输,一口闷掉杯中酒,表情悲壮,好像喝的是牵机鹤顶红。
宋其景和他对视一会儿。半月不见,中间气氛好像变得更加微妙了些,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季伯琏道:“有时伯琏会想,若您我二人中有一位是女子,或者都是小门小户家的儿子,说不定就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了。您在门口读书,伯琏在隔壁杀猪。街坊邻居看不惯就卷铺盖往深山老林里一跑,种田织布。名字伯琏都想好了,叫玉宁居。”
宋其景笑,“君子如玉,宁静致远?”
“非也。”季伯琏眼角眉梢露出神往的意味,“两个名拼一起,再取‘遇’的同音。”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梦里有您,伯琏不愿醒了。”
宋其景朝他挑挑眉,朱砂痣跳的人心里发痒。“你这梦早晚会变成现实,只是朕不与你同去。”
季伯琏不解,“此话怎讲?“
宋其景站起来,走到凉亭栏边看花园里新长出来的花苞,“季宁,你最近风头太胜。朝堂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不会不知道。”
季伯琏道:“伯琏只把他们当大白菜。”
“他们把你当猪肉。”宋其景背对着他,声音清淡薄凉,“武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若是知趣,有心,功成身退,还可颐养天年,儿孙满堂。想裴度,‘度野服萧散,与白居易、刘禹锡为文章、把酒,穷昼夜相欢,不问人间事。’①”
季伯琏冷哼道:“过河拆桥。”
“你莫要抱怨,自古皆是如此。谁手中有兵,谁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让人忍不住想拔掉。帝王身边只养狗,不要虎狼。”
“您知道伯琏不是。”
“朕知道。朕知道你不会起兵造反。”宋其景回头对他笑了笑,“起码不会造朕的反。可也只是朕知道。”
季伯琏开口要反驳,宋其景却朝他摆摆手,“朕提醒过你了。你要做子房,还是要做淮阴侯,全看你自己怎么选。”
季伯琏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对宋其景行了礼,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①《新唐书·裴度传》
☆、宋遇驭臣之道
过几日上朝,兵部提出要收回季伯琏手中两枚虎符,重新分回兵部和皇上手中,将军手中只留一枚。
季伯琏应了。虎符并非要事,重点还是得看军队想跟谁干。
让人出乎意料的却是沈淑才。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提出米盐官营,并建立户部直属商会。理由非常有说服力。米、盐等基础生活必需品由私营改成官营,更能惠及百姓,避免商家趁乱提价,导致稻藏粟米肥,路有饿死骨。
而季家正是做的米粮生意。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季伯琏瞬间感到有上百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沈淑才道:“归官后将建立商会,选德高望重之人当会长。微臣以为,季老先生正是合适人选。”
这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给的无比顺溜。户部两个头儿都和季家是亲家,却忽然纷纷要整垮亲家公,实在是脑回路清奇。
宋其景微微皱眉,问季伯琏意下如何。
季伯琏扬起下巴,道:“能为大和早日振兴出一份力自然是好的。只是家里伯琏不管事儿,需得由家父亲做定夺。”
“朕听闻季老先生近来疾病缠身,不宜太过操劳。不如等病好了再谈。”宋其景出来打圆场。
季伯琏面无表情,只是退朝时既没有等何万安,也没有等沈淑才。
何万安不见踪影,沈淑才却是气喘吁吁跑来,拦住季伯琏道:“伯琏,你莫要怪我。官营这事儿只是早晚,由岳父打头阵,还能弄个会长当当。再晚些,就只能将白米白白送给户部了。“
“多谢沈兄。不过家父这两日身体确实不好,想必你也听小琬说了。这事儿等他病好了,伯琏亲自去说去。万一现在听了急火攻心……伯琏还不想这么早没爹。”季伯琏嘲讽道。
沈淑才面露尴尬之色。
季伯琏接着尖酸道:“官场之上无私情。您和何尚书二位为国鞠躬尽瘁,战战兢兢,不惜拿岳父当台阶儿,传出去就是真真正正的大公无私。伯琏佩服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沈淑才被呛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季伯琏原地站了会儿,蹬蹬腿道:“沈兄还有事儿?无事的话伯琏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