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成陟晃神,我挣脱逃离。他上前抓我,我用力甩开。忽听砰地一声,他竟朝天放了一枪!
我愣住脚步,他厉声说:“你敢找谁,老子就他妈毙了谁!”
我回望他满身戾气,猛然惊觉,他是个在战场混迹六年的男人,就算以前再怎么表现纨绔,那血气是扒皮都扒不掉的。
我质问他:“先前看我和周副官一起,你有这种冲.动吗?”
成陟呼吸紊乱,持枪的手微微发抖。
沉默半晌,他倏忽笑了:“你说得对,我他妈就是懦夫。怕你告诉我你变了心,甚至连上前对峙的勇气都没有。”
他把枪收回腰间,“就因为你还喜欢我,我才敢用这种话威胁你。我真的…真不是好东西。”
他眼神变得悲哀:“我装不了好人,骗不了你。但是梁舒,你是我过去一年中,每日睁眼的动力。我…差点死在那个尸臭冲天的死人堆,仅凭一口气爬到村庄,就是想…就是想再见你一次。”
他捡起外套,拍拍衣面泥土:“我在农户家躺了两个月,因为医疗条件差,我都是用烙铁剜的腐肉,待局势稳定才有机会逃离衡阳。不是我不找你,直到六月底,我还在县城养伤,根本没工具联系。”
我听得心有些抽痛,他搭上外套拨正帽沿:“梁舒,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我欲言又止,终究只挤出一句:“伤…好了吗?”
成陟微笑着点头:“好了,不然我也不敢找你,我怕你看着难过。”
他转身,我拉住他衣角:“对不起。”
成陟反手握紧,粗砺的薄茧摩.挲手背:“没有对不起,其实…看到你和周副官一起,我真的差点绝望,可如今你告诉我你还在等我,我很高兴。”
他弯腰,轻轻在我额间吻过:“对不起啊小舒,让你等了这么久。”
第14章 婚姻
1945年8月20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第5日。
不再有轰炸机盘旋,不再有信件报丧,重庆城里充满庆贺的欢笑,比往常任何节日都过得隆重。
报童吆喝着,白纸黑字的国际报上,[complete surrender]占领了大片版图。
舅妈往外挂了两只红灯笼,但比起别人的礼花轰鸣已经算很低调。大热天里,那些摇扇乘凉的老人互相道好,人人穿着鲜艳,安心地在广场欢庆。
我听见街口摩托车队兴奋的呐喊,那些车开得比走还慢,跟在缓慢流动的人群后行驶。五国旗帜在空中飞扬,延伸至天地远方。
我刚给耳洞卡上耳环,便听舅妈喊:“小舒!小舒!”
我回头,成陟军装笔挺,两脚一并皮鞋轻跺,右手与眼齐平:“报告梁太太,147团团长成陟,邀梁小姐参加胜利游.行!”
我看他故作正经,忍不住捂嘴发笑。舅妈拉下他胳膊:“行了行了,我说不准你还真能放弃?”
成陟嘻嘻笑到:“那就违抗军令。”
我换了身艳绿旗袍,与他的军衣颜色相衬。成陟上下打量一番,语气忽然认真:“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穿绿色肯定好看。”
我装作整理鬓发,偷偷红了面颊。
成陟垂眼静默着,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奇怪地回望,他则抬眼看我,一字一句地说:“梁舒,我想请你兑现承诺。”
我犯了糊涂:“什么承诺?”
他从侧兜摸索几秒,然后用最深切的眼神凝视我,单膝跪了下来:“你说等战争结束就嫁我,我守了这个承诺四年,是时候兑现了。”
他两指紧捏戒环,上头缀着颗亮闪闪的钻石。
我愣神许久,他拉住我的手,将戒指套入指缝:“不准反悔,这戒指是我预支军饷买的,你要是敢跑了,我这几年就白干了。”
我心跳加速:“可是…证书啊登报啊婚礼什么的,我都没准备,怎么,怎么结啊?”
舅妈提笔说:“放心吧,登报词我都给你写好了──”
一堂同喜,定今日情敦鹣鲽;
两姓结姻,期他年白首之约。
此证。
*
婚礼只准备了两日,办得仓促而简单,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身穿白色婚纱,面对家属证的场景。
舅妈坐在桌旁,桌上摆着薄薄一纸证明,上面黑色铅印纵列几行,其中一行是成陟的署名,旁列则印了醒目的日期——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廿三日]
舅妈将钢笔递来:“签上.你自己的名字,章已经盖好了。”我捧着它扫过两眼:“不是已经有结婚证明了吗?”
小姨太太摸摸头顶珠花:“傻啊,这是以后你享受优待和领取军饷的凭证。”
我目光偏转,落在最后一行说明上:[六、此证将作抚恤凭领证明。]
手中钢笔微抖,笔尖在签名处晕出细小墨团。门外放起了鞭炮,是小姨太太特地为这场婚礼买来庆贺的,她就喜欢这种嘈杂的喜庆。
我深吸口气,认真而郑重地,在空白处填上[梁舒]二字,与成陟张扬的笔触相互映衬。
外面的鞭炮已经燃尽,满城飘着呛鼻的硫磺味。舅妈扶我出门:“以后小两口好好过日子,趁年轻多生几个胖小子。”
我红脸应是,成陟坐在摩托车头,无比骄傲地挺起胸膛,绿色军衣外戴着朵大红花,幼稚又和谐。见我们出门,他笑容灿烂:“舅妈,别舍不得了,我肯定把小舒养得白白胖胖。”
舅妈拧他胳膊一把:“这还没进教堂呢,急着改什么口。”成陟一蹬油门:“早就想改口了。”
我坐上摩托旁座,他将帽子扣在我头顶:“头纱按好了,可别吹跑了,我的新娘谁都不许觊觎。”
我故意作势去掀,他按捺我的胳膊:“掀头纱得接吻的,你真要掀吗?”
我讪讪放手,隔着雾一般的薄纱,成陟弯腰凑到我嘴边,飞快地亲了上去。
小姨太太捂着大半张脸,滑腻反光的丝绢来回挥舞:“赶紧走吧你们,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我羞赧地将他推开:“你赶紧开车!”
成陟大笑着拧动车把。
诺大的教堂只有寥寥数人,连牧师都是临时拉来的。那白人老头儿举着本圣经,耷拉的眼皮吃力翻看我们:“Wow,So you are a soldier?”
成陟答到:“Yes,and my wife is a doctor.”
老头耸肩:“That is a strange combination,the angle married a devil? ”
虽然他只是随口说说,但我听得不大舒服,挽着成陟的手收紧了些。成陟微笑看我,拍拍我的手背:“ She will be Aurora for devil,because she is innocent.”
老头无所谓地挑眉,接下来的一切按部就班。
成陟微微低头,把戒指推入指根,随后轻柔地将手捧起,吻在无名指上:“新婚快乐,我的小舒。”
*
对着梳妆镜,我小心翼翼地扯下耳坠。
新房是队里临时腾出的,但成陟花了很多心思布置,四壁粘贴的红[囍]映得人面若桃花,连镜边都用红布裁剪包裹。
我穿着棉纱睡裙,成陟则是第一次褪下军装。那白色短袖包裹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可见,手臂的伤疤也很是扎眼。
他突然弯腰环抱我,鼻尖在发间磨蹭,我忍不住推他,他却不肯放手,猝不及防将我打横抱起。
我随他坐到床上,他的唇在我眉眼流连,我小声说:“酒还没喝。”
成陟声音低沉:“嗯,对。”
他静静抱了许久,起身从床头端来高脚杯,一人一杯,红亮的酒水淌过剔透的杯身,甜蜜香气萦绕于唇齿。
我抚过他胳膊的伤疤:“这就是那个用烙铁剜的吗?”我轻吻上去,他指尖微动,喉咙低低叹了一声。
我仰头望着他,他低头俯视我,我能感觉他不同往日的眼神,深得能将我吸走。
他说:“小舒,已经不疼了,真的。”
我垂眼,眼泪掉了一串:“对不起啊…我应该去找你,让你一个人在那里…衡阳多热的天气,伤口发炎肯定很难受。”
成陟扶正我的肩膀,双手捧起脸,拇指顺泪痕抹去。他仔仔细细将脸擦干净,还很是耐心地把我两颊碎发捋平,末了,他说:“小舒,你看着我。”
我抬眼看他。
成陟说:“我们师长说,人在死前的走马灯会告诉你,你这辈子最珍惜的东西。但人命只有一条,就算知道了,也没机会抓住了。”
他手指顺鬓角划向我脑后,我与他相互抵额:“我很怕,我想抓住我珍惜的所有,可现在,我只想抓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