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周边的环境像幕布一样扭曲起来,收缩成了一团,从缝隙里发出刺眼的光芒,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再睁开,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座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鎏金宝殿里,大殿里坐满了万天神佛,金雕玉刻的莲花宝座上刻着经文,他抬头,就见是释迦大佛正端坐于首,用沉稳浑厚的声音诵读着佛经。
他下意识地走进殿中想要行礼,却见大佛手中的净瓶里,那一截柳枝飘飘然落下了一片叶子,落地即生出了一阵白烟。
他愣了愣神,止住了步子,果然见白烟散去以后,留下了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那就是他。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出生时的景象。
大佛洪亮而雄浑的声音里带着欢愉,朗声大笑,垂下头来,看着稚嫩的小准神,眉目里是无上的温柔:“一切世间法,皆是佛法,小神沐浴佛法,生得智慧法相,善哉,善哉。”
诸位菩萨佛祖们都欢喜而笑,整个大殿里都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他意识到这是幻象,这满天神佛并不能看到自己,于是便垂首看着刚出生的自己——那时,他虽然已经是三四岁幼童的模样,但行为宛若婴儿,还不会说话。
有年轻的小沙弥快步而行,径直穿过他的身体,用金色的袈裟把那个刚诞生的他包裹起来,抱在怀里,露出两只小脚丫。
满天的神佛都低头看着这个孩子,庄严肃穆金光闪闪的脸上都刻满了惊喜和欢愉,小时候的他意识不到,然而当他以旁观者的角度站在这一片厚重黏腻的目光注视之下,只觉致命的压迫感袭来,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忍不住想逃离,却动弹不得。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小神余生颠沛,注定流离,就叫湛离吧。”
大佛在相见之前,就预知了别离,他最后慈爱的看了包裹在金色袈裟里小小的男孩一眼,只留给了他这八个字——
“余生颠沛,注定流离。”
湛,即是浓重的意思,从最开始,他的名字,就带着某种凄苦氛围。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大佛和万天神佛,对于他的诞生,都是无上欣喜的,只是时间太过久远,他甚至连自己名字的意义,都记不太清楚了。
他还没有从其中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就忽然又是一阵扭曲碎裂,熟悉的失重感再次袭来,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用尽全力,保护那些无辜的村民了,在那样的煞气冲撞之下,就算是他,大概也是撑不住的,所以……
这是死之前的走马灯吗?
他自嘲了一声,暗道自己活了九百多年,四舍五入就是千岁,这走马灯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岂不是要看很久?
刺眼的光芒散去,再睁眼,就看见小沙弥把他交给了阴阳塾的塾长清徽真人,他又抱着他,把他交给了另一个白衣少年,那是他关系最是亲近的师兄辰流,然后眉眼温柔地叮嘱那时也不算特别年长的小师兄辰流要好好照顾他。
温柔二字,正是他从长兄一般的辰流师兄身上学来的。
——说起辰流,他如今,又如何了呢?
他这便赴死,还没赶得上见师兄一面,着实可惜。
随后眼前景象又是一转,他悬空漂浮在云端,只见云端之下霞光万丈,禅杖上的金铃一步一振,万天神佛簇拥在一起,列成了迎战的方阵,领头的,正是释迦大佛。
他慈祥的,怜悯的脸上毫无波动,手里正牵着一个穿着朴素青衣的小男孩。
——那也是他。
已经稍微长大了一点,时年两百岁的他。
“湛离,你看到了什么?”
青衣小童站在云端上向下看,云端之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归墟,岸边黑压压站着一群疯狂叫嚣的煞君,呼声震天,铺天盖地的煞气几乎遮掩了一片天空,以归墟为界,向前一步仙山海岛雾气飘渺,而往后一步,却是万丈黑暗阴骇绝望。
是八百年前那一战。
那个时候的他脸上已经有了一丝和大佛极其相似的悲天悯人,只不过因为稚嫩而显得格外不搭调,青衣小童眨了眨眼,认真回答:“众生百相。”
他漂浮在幻象里,有些迷茫,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回答。
“湛离,你可知,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只要佛心不改,自有十方加持,你记住了?”
“记住了。”
大佛点了点头,笑起来的时候眯着眼,和子祟不一样,那种笑意温柔而真诚,他召出一把银光闪闪,修长而优美的长剑,递给了小湛离:“此剑赠你,它名听羽,以后,它是救赎还是屠戮,只听你自己的了。”
说罢,又拍了拍小湛离的后背:“去吧。”
于是,青衣的小童用双手虔诚地奉着那把听羽神剑,一步一朵云彩,身披霞光,从天边走到地面,那里,集结了人界的军队。
其实,在那一战里,他根本没用过这把剑,其一是因为他当听羽是大佛赠与的宝物,拿来当个信物高高供起,半分不敢亵渎,其二则是……
那个时候,还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用剑。
湛离似乎被固定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四下看了看,试图在那黑压压的煞君军队里分辨出当年也只是小小一团稚气未脱的子祟的身影,可他不能,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看不到他。
直到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和凡人组建而成的军队一起登上蓬莱仙岛,被煞君的队伍冲散,一时迷失在仙山海岛里,尔后,那个同样幼小的小子祟,就突然从角落里蹿了出来,一把将他扑倒!
八百年,足以让他的记忆变得模糊,而今日的幻象,却让他真真切切,再一次看到了当年的事——这八百年,子祟还真是一点也没变过。
至少那下手的狠辣和无端的杀意,还是一模一样。
小湛离猝不及防跟子祟抱成了一团,从山坡滚到了地上,他反应奇快,迅速爬了起来,占据上位,裹着煞气的拳头就这么像雨点一样落在了小湛离身上。
两百岁不论是对准神还是煞童来说,都还是人界孩子一样的年纪,还没正式开始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更没有任何实战的经验,打架,就真的只是打架而已。
☆、煞君醴女
但养尊处优天天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念书的小湛离,比起在地府撒丫子狂奔的小子祟,显然更不精于此道,所以只能被小子祟狠狠压着,一味挨打。
湛离一脸茫然地看着小时候的自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还有点想笑,就是因为这一次被打得太惨,所以他后来才痛定思痛,决定苦练拳脚上的功夫,改良了天罡剑阵,也打消了把听羽供起来的想法,要说起来……
子祟也影响了他很多很多。
小湛离挣扎间推了他一把,将小子祟推倒在地,他毫不在意,扭头又冲了过来,而他下意识一躲,小子祟这么一扑空,就直直往前栽倒,磕断了自己的角,径直摔进了归墟,刹那间,却被小湛离一把给拉住了。
湛离浮在空中,就算身为准神也没有回溯时光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年少轻狂不懂事的自己把当时也还小的子祟给拉了上来,大叹了口气,悔不当初。
再小的恶魔也长大了也是恶魔。
小湛离学佛法学成了个书呆子,不仅用尽全力救了一个上一秒还对自己拳脚相加的煞童,还在脸上挂满从辰流师兄和大佛那里学来的温柔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佛祖愿以身饲虎割肉啖鹰,割尽血肉毫不后悔,我也愿意和佛祖一样救护世间一切众生。来定个断角之约如何?只要你不再伤人性命,日后重逢,我再把断角还给你。”
说着,还像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一样,捡起他的断角。
之后,更把断角深藏心中,一藏八百年。
湛离抚上心口,他觉得他活了近千年,干过最丢人,最后悔,最难以启齿,最不可置信的事,大概就是今天在这里放了子祟,还将他的断角藏在自己心脏里,小心翼翼的用神力包裹,滋养,连同那一丁点煞气,都完好无损。
他真的……
太蠢了。
而小子祟根本听不懂佛偈,也参透不了与他本性相悖的佛理,可能只听懂了一个词——“重逢”,然后大声跟他说:“我再见到你,一定杀了你!”
小湛离却只是温和一笑,眉宇里有着与大佛相似的慈悲:“那就重逢之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