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咳……”
颜如卿睡到半夜,听见苏婳压抑着的咳嗽声,摸索着爬起来,点起烛火,从做工粗糙、还有些倾斜的木桌上倒了杯水,再拿给苏婳喝下。
他顺着她的背,“娘,好了些吗?”
“咳咳……咳……好些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没事了……”
颜如卿听着她的声音,看了下她盖的薄被,“娘,是不是受了风寒?”
“应该吧……咳咳……没事,我歇一晚就好了……你去睡吧,卿儿……”
颜如卿在灯火中垂着眼,摸了一下衾被,“我明天给您买个厚实点的吧……”
平民百姓废弃房屋里的枕被,做工和材质当然是比不上府邸里头的,但也着实太单薄了。
颜如卿卷起自己的被子,铺到苏婳盖的被子上。
“卿儿,那你呢?”
“娘,我身强体壮的,没事,您睡吧。”
实在抵不了受了风寒的身体袭来的困意,苏婳安稳地闭上了眼。颜如卿看她入睡后悄然走开,打开屋门,街道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脆弱地一脚踩上去就如琉璃破碎。
他坐在门阶前,阶前白雪,头上皎月,轻云袅笼,烁星襄空,他突然想起一句“莫使金樽空对月”。要是前几日,这般美景良辰,他或许坐在庭院内煮着一壶酒,披着一寒衣,静看冬夜初雪景。
他自嘲一笑,自己这般境地还在想着风花雪月之事。
一片雪花飘落在他脚边,在它还未融化之前展现着它的寒华素美。
皑皑兮白雪,皎皎兮明月……他忽而忆起那清傲而又温润的人,他的眸是冬雪融化后的粼粼柔情,他身影是孤月高悬的清冷雅姿。他把他搁置在血红微痛的心头上,一想起,便开始吸吮着心脏供给的血液,绞碎着里头不可见的经络血管。
天光乍亮,他走进市集里采购他要的棉被,顺带去医铺捎了几包药贴回来。
苏婳还没醒,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烧,吓得他赶紧拿起炉子熬药。窄小的房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泛苦而回旋不止。
他隔着衣服掂了掂身上剩下的银钱,再这样下去,连简单的生活都维持不了……
苦味在空气中飘荡,萦绕在他心头。他低眉沉思,手上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机械地扇着药炉下的火。
陪着苏婳喝完药,亲眼见着她合眼入眠后,颜如卿步伐悄悄地走开,近乎无声而缓慢地打开那摇晃而破烂的木门。
颜府现在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府内的相关人等尽被遣散,多年的忠心老仆也被强制地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
站在当初翻墙进颜府的地方,颜如卿见着四下无人,偷偷掀开矮墙上一块居中的瓦片,从底下取出一个锦红色的包裹。
他跳下石堆,蹲靠着,解开包裹的结。水流涌动着艳泽的红布之上,躺着一块玄色而雕刻着龙头的令牌。
面圣令,可以直接面见圣上的令牌,除此之外,还可以代御意行事。这是先帝表彰颜家赐的圣物,自他祖父一辈开始就严密安放,虽抵不上免死金牌,但也可以在危难之际行一些方便之事。
现在正规的方法用不了,所以只能靠一些特殊渠道。
嘈杂的地下市场中,曹老板叼着根烟管,一脸刻薄地和人讨价还价。
“我百事堂的生意就这样,一分钱一分货,要来来不来滚,我们还会缺你这么一个人么!”
对面的人听了一脸怒意,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曹老板一眼,“死奸商!”
曹老板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切”了一声继续吸他的烟。百事堂这地方,以物易物可是出了名的。但凡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只要你交换地起的,这儿都有。
颜如卿也是之前在京都大街小巷地窜时,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这个地方。
曹老板斜眼看了一眼颜如卿,“客官,要什么?”
颜如卿拿出怀里的面圣令,“一条人命。”
曹老板细眼一看,哎呀!不得了!
他立马坐直身,“哪条人命?”
“前丞相颜涵宇。”
曹老板一听,又无趣地躺回去,语气满是可惜:“不干。”
“为什么?”
“皇帝要整死的人,就是半条命搭在黄泉路上,阎王爷点名要魂的了……虎口下夺食,是嫌命长啊?”
颜如卿虽有预料,但还是不甘心,在来的路上做好了一切打算,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帮我传个消息进去,总可以吧?”
“嗯……这倒是可以。”
一场交易就这样完成了。
月黑风高夜,急啸的冬风卷过屋瓦,贴着有裂痕的墙,灌进一丝丝冷意。
颜如卿坐在火堆旁搓着手,燃烧的柴火噼啪响,在他脸上投下暖光。
苏婳醒了一阵子,喝完药又睡了下去。一屋的寂静,只有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不曾停息。
终于,门口处传来了动静。
一张宣纸折叠着塞在门下的缝隙里,明晃晃地露出纸上一边的笔迹。
颜如卿急忙起身,蹲下身子抽出信纸,动作急促地打开,目光一扫,怔愣片刻,身体骤然失去力气地坐在地上。
白底赤字,尽是鲜血。纸上笔迹苍劲有力,却独独费尽气力地写了一个字:“走。”
父亲真的没想逃出来过……颜如卿眼神聚焦着那红腥的字,心里觉得可悲,又觉得可笑。
悲他颜家世代辅圣如此下场,笑他父亲这步田地还守着他那清忠心肠。
终是风云变幻世事成殇。
第21章
圣上下谕,前丞相颜涵宇昔日勾结逆党,伙同党首作乱,后虽弃暗投明,揭发暗谋,但上任以来多次与残余党羽往来,私下多与朝廷要官密谈皇储之事,有乱朝纲,令有亵权之事数件,罪无可恕,将于三日后午时问斩。
而今科考状元莫孤离机警明辨,且因处查颜涵宇与逆党一案有功,加官爵,授丞相,辅圣上。
近来的京都多雨,才晴了几日的天气,又变得阴沉灰暗起来。
浓云灰蔼笼心头,滞闷而沉寂。
城西的斩首台处,颜如卿小心地扶着苏婳,在人群涌动中慢慢前行。
前两日看了颜涵宇的血书信,苏婳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又受了惊,差点昏死过去。好在颜如卿一见她不对插她人中穴,但是即使没晕倒,原本受的风寒反而加重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着要来看颜涵宇最后一面。
苏婳当时认命了般,平静地靠在枕上,保养良好的面容上一片淡定,“我陪他走了这大半人生,他生时我没有见到,他死时我想在他旁边看着。不管怎样,我都想去……”
“卿儿,让娘去吧!”
颜如卿面上哀戚,“娘,我陪着你……”
牢车的车轱辘在大街上空荡荡地飘着,街道两旁站着围观的百姓。他们脸上有好奇,有哀恸,也有漠不关己。
昔日坐居高位时的风光,在此时尽作烟云散。
走动之间,脚上的镣铐拖着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狠狠地砸在人群中母子俩的心头上。
苏婳不自觉地抓住颜如卿的一只手,目光紧紧跟随台上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颜涵宇。
天空的云越压越低,时刻都要降下暴雨,浓郁的灰黑色重重渲染着。
“时间到,行刑!”
令牌下,大刀起,银光过,雷声响。
血染了一地,淅淅沥沥,从脖颈处流下,在地面上形成一道血流。
轰隆的雷声低沉地诉说着它的愤怒,灰黑的云逐渐染成墨黑,时不时迅捷的雷光从中闪过,就消失了影子。
颜如卿眼睫颤着,苏婳把他的手抓破皮了也没在乎,她无力地倚在他身上,眼泪簌簌流出眼眶。
颜如卿克制住心底似漫江遍野击垮人的哀伤,死咬着嘴唇不出声。他使劲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倒下,他要是倒下了,苏婳也站不起来了。
血腥在眼里蔓延,他的脑中浮现的,却是以前的片段。
与父亲反驳的情景,与父亲作闹的情景……他忆起小时候父亲阅览他歪歪扭扭的字帖时,表面故作严肃,眼底泛着微不可见的柔光。
周围的人看完热闹就走了,偌大的街上,他们俩突兀地立在原地。
命官走了,刽子手也走了。颜如卿扶着苏婳,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上鲜血淋漓的斩台。
苏婳停下,身子剧烈颤栗,像纸张似得脆弱地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