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受了惊吓,好生休息一番,我们明日再谈。”
安抚下苏婳睡下,颜如卿却毫无睡意,他面色凝重,拿着一只生锈的铁棍拨弄着烧旺的柴火。
皇帝,莫孤离,颜家……
隔日天一早,他便去市集里买早点。早市喧闹,人们边买卖边谈论着近来发生的趣事。
宣榜旁,两名带刀侍卫贴完布告,迅速离去。
不少人好奇地围上去看,看完之后都一脸怀疑和不信。
“怎么好好的?颜丞相就要判死刑了啊?”
“听说昨天傍晚禁卫军去府上拿人,整个主道上都是禁卫军的身影,也没人敢过去,原来是真的啊!”
“颜丞相是那个颜丞相吗?他人那么好,简直是活菩萨,怎么会犯下这样的罪过……”
“唉!造孽啊!”
尽管如此哀叹惋惜,也仅是聊话的一个谈资罢了,无人会真正关心这个远离他们生活的人,无人会理会官场之人的生死荣衰。
颜如卿看了布告,神色恍惚地走了回去,半柱香能走回去的路,硬是让他走了两柱香的功夫。
他一路低头沉思,脑子浆糊一般混乱一团,始终想不出好主意来。
街头的人嬉笑喧闹,他仿佛隔离尘世一般面无表情,魂不附体。
刚好走到马厩旁,他身子一顿,取出碎银要了一匹马。
他骑着马往城外去,马蹄扬起尘埃在阳光下飘浮。
他目视前方,马鞭不停地鞭策着马儿奔腾。
他内心焦急,但面上不显,马鞭甩动的弧度凌乱而冷硬。
城门处,一列侍卫整齐排在城门两边,过往的平民商贾都要经受一番检审,个别侍卫手中拿着一张画像对着面前的平民,似是不符挥手通过让他离去。
颜如卿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勒马,马蹄在街道石块上缓息地踢踏,一下下像是踩在他心上。
他坐在骏马上俯视一圈,策马离开时似有所感,抬起眼睫,望向高大的城门上方的城台。
发尾在风中飘扬,掠过唇畔,撩起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那人背着光站在城台之上,低垂着眼眸看向颜如卿。
颜如卿脸色冷漠,心脏骤疼,呼吸快凝滞,只觉得这虚伪的笑容刺眼。
他毫不犹豫地离去,却不像来时的匆忙,去得悠哉闲散,硬是不想让人看出任何慌乱来。
莫孤离盯着那身影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收起笑,面容冷冽地抿着薄唇。
“大人,您一定要这么做吗?”他身旁站着一个小仆,一脸不忍地小心问道。
“欠债还钱,谋杀还命,有什么问题?”他语气冷淡,虽是疑问却不容人反驳。
“可是为什么当初拿人的时候不一起捉拿再待御前处置呢?”小仆不懂,“何必如此费神?”
“比起果决地给人痛快,看人求生地挣扎痛苦而活才更解气……”
他的声音淡淡,这适于吟诵着闲适的词令的声音,当下却说着残狠之语。
“我姐姐那边怎样了?”
“回大人,小姐已经在路上了,确保安然无恙。”
“好好安置她,阿实,你是跟我同关中那地方出来的,等颜府这事处理好,到那时我不会苛待你的。”
阿实恭敬道:“谢大人,能为您效劳是我的福分。”
关中之乱,血腥风雨之中,莫孤离救了他一命,他以命效劳回报是为人忠义之本分。
王家现在在城外,如果出得去,或许还可求王家到圣上面前诉情,替父亲缓刑。但眼下城门的侍卫拿着画像搜捕他们,城内又无亲朋好友出手相助,要出城恐是难事。
颜如卿牵着马,把马匹交给看管马厩的小厮。
他一直不解,当初在颜府时莫孤离没有困住他,而城门处却拿着画像四处巡查,难不成是圣上反悔了想要捉拿他们母子?可是街边主道又无士兵查视,应该不是这般……
究竟如何,他也想不明白。
父亲与圣上,他与莫孤离,受牵累的母亲……这桩桩事乱成一团,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莫孤离……他的心跳动骤然一停,像活生生裂开一个口子,疼痛难忍,却药石无医。
他深呼吸,努力地把他忘记,把他做过的一切在脑海里抹去。
他忽视那道裂开的伤痕,以迟钝为护盾,守着自己的灵台清明。任它鲜血淋漓横流遍地,他也得如磐石般坚不可摧。
他还有母亲,父亲不在,他得护住她……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陋巷之中,破旧的石板上,阴湿无光的地方和墙角长了一层青苔,是这冬季少见的一抹绿,掉色的檐角下破洞的蛛网垂挂,灰褐色的墙和瓦,透着灰败,黯无生机。
颜如卿在快入门前停下,整理了衣裳,收起脸上那副冷淡沉重的面容,熟练地扬起笑走入屋内。
“娘!”
苏婳坐在床边低头出神,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露出一笑,“卿儿回来啦!”
颜如卿坐到她身边,“娘,我走得慢了些,让你等久了,”他从怀中取出烧饼递给苏婳,“您先吃,吃完我们再说。”
苏婳接过,“卿儿,你爹他……”
“母亲不要担心,让我来处理就好,我定不会就这样看着父亲受刑的……”
“我也不忍啊……孩子……”苏婳眼眶凝泪,“可昨日我临走前,你爹跟我说,叫我不要管他,带着你逃命去,不要再来京城了……”
她回想昨日之境,冷森森的铠甲卫士围堵下,颜涵宇握住她拽着衣袖紧颤的手,他看清了眼下的时局,背对着来者不善的众人,低声说道:“去找卿儿,离开京城,不要回来了。”
苏婳身子一震,“老爷!”
他拂开她的手,毅然决绝地孤身离去。
颜如卿沉默,想来父亲心里也有谱了……
但是,就算如此,要怎么出城呢?
第20章
黑夜来临,烛火亮起,幽深牢狱,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处坐着一个人影。老鼠从稻草堆中钻出,爬到他衣角处,他仍低着头,怡然不动。
一道影子落在眼前,他抬起头,漠然道:“圣上呢?”
“圣上繁忙,托我来看望一下大人。”
“是不想来,还是愧疚而不敢来?”
“大人您心里有答案,又何必再问?”莫孤离笑道。
颜涵宇默然无声,隔了一会儿又问:“当初的浦柳之变,便是你想戕害颜府的缘由?”
莫孤离眼神清明,却凝着半分嘲意半分讽刺,“是。”
“柳家欲谋反,本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当初我向圣上求情,你们柳家才有血脉留存,早知今日……”他剩下的话没说完,莫孤离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事已至此,大人现在感慨又有何用?还是说,希望我可以念及你当初为柳家的情分,望我好好安置贵夫人和令子?”
“你要是有这打算,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你是打算将我颜家赶尽杀绝的吧……”
“您当初要不揭发我外祖父谋逆策反一事,柳家也不至于如此。您以为自己在行善积德,存我族残裔,可知我们在关中一带是如何人不如人,鬼不如鬼,活像低贱的狗一般卑微地求活……”莫孤离冷着脸,连视线也冰冷无情,“您加诸我们身上的痛苦,我会尽数要到偿还。”
通道的火焰噗嗤地一跳,更显幽静和空寂,剧毒般的话语扎进颜涵宇的心头,“不……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他们……卿儿那般待你......你怎可......”他挣扎着想他扑过去,墙体上禁锢的锁链当啷响,他衣着脏污,披头散发,没了以往庄严的模样,疯了似的向前冲,却只能在莫孤离一尺之前挥舞着双手,碰不到他一根毫毛。
“呵。”莫孤离冷眼笑看着,云淡风轻道:“丞相,保重。”
他转身施施然地离去,轻悠散漫,风吹进幽长的通道,萧瑟冰寒。
颜涵宇跪在牢房的地上,他失去力气地倒在铁栏前,头抵着冰冷的石板,“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哈哈哈哈……”他狂笑地翻身仰躺在地上,两行泪却从眼角流出,他声音哀恸,“为何……为何如此待我颜家……”
没人能回答他,他心里或许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洛阳的冬夜,开始下起了雪。
洁白而细小的雪花,单薄地从空中飘落,有的还未落下变在空中没了身影,幸存者飘旋着降临,又融在初冬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