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童脸色苍白得完全没法看,鬓角处的汗水还源源不断,他趴在长凳上的身躯却异常坚韧,两手死死地扒住凳子的一头,肩胛骨傲然挺立,除了有些颤抖,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受刑。
众目睽睽下的仆从们无不唏嘘,若是这长凳上的是自己,恐怕早就熬不住地叫出来了。
温夫人和琛玥见着苦童受刑,非但没觉得残忍,反倒觉得极为解气,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就差没有拍手叫好了。
与之格格不入的,该是坐在首位上的温怀舟罢,此人下令后便一直沉默不语。说是气也好,倒感觉他没方才那么气了,说是爽也好,反倒觉得他整个人都变得紧绷了。
自然,作为下人能看到的只有这些,倒不如多给自己操点心,真没准这些主子哪天不痛快了,拿自己寻开心又该如何是好?
苦童口腔里满是血腥味,除了方才自己吐出来的一口血,还有他在受刑时死死咬下唇溢出来的血,为的就是能够时刻保持清醒。
他感到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甚至腰臀上的疼痛都变得麻木起来……他甚至开始回忆曾经在风岚山上的一景一物,回忆起曾经和怀澜相依为命的场景,虽说那时候清贫困苦,也遭世人厌恶,却从未危及生命,活的逍遥自在。
他尝听闻那巴郡的三峡万木峥嵘,两岸猿啼声不绝,人们无不安居乐业;他尝听闻那青州的汪洋波澜壮阔,澄澈的海水恣肆拍打礁石,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尝听闻那西北的大漠孤烟精美绝伦,星河如同幕布般挥洒夜空,人们豪放不羁,一生浩荡江湖……
这是苦童向往的人间,一个没有束缚的自由世界。
只是让他每每回忆起这些希冀时,他的心情是甜蜜且向往的,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些东西早已与他渐行渐远,甚至是背道而驰。
苦童想,或许梦里会有罢。
如是这般,他才沉沉地晕了,仔细看,甚至还能发现他的嘴角浸着一抹笑,是解脱,也是快乐。
直到这最后一杖落下的时候,苦童已经彻底昏迷了,可是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没发现。
小厮立在一旁听从温怀舟发落,底下仍旧跪着温家的所有下人,一切似乎都没变,却也似乎都变了。
忽而,温怀舟甩袖离去,没再说一句话,亦没再看现场的所有人一眼。
这戏,徐凝梅也确确实实看足了,便打发打发跪地的下人们,准备回院子补觉去。可这琛玥显然还未“尽兴”,她跳下椅子,睥睨地注视苦童,说道:“哟?这是昏了?”
温夫人也看了眼,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说:“没死了也就不错了,倒还真是个硬骨头。”
琛玥美目满是怒火,指着苦童就说:“就是因为这骨头太硬了,才能在本郡主面前一次次耀武扬威!温怀舟下手自然不会太重,可本郡主不一样!本郡主今日非得让他吃够苦头!好让他记着这种痛!”
琛玥真的狠极了这个苦童。她最爱的怀舟哥哥心里都是他,行,她琛玥可以大度,因为她向来不怕争不怕抢。可自己心心念念的洞房花烛夜,就是毁在这个人的手里!
她非得叫苦童给自己加倍偿还。
苦童本是晕厥的,现下却被一盆冷水浇醒,他冷得一哆嗦,仿佛梦回那个黑暗的夜晚,整个人昏昏沉沉,浑身上下又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感。
他无奈一笑,怎的死也这般难呢。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虽然也是看不真切,却也明白这处不是那黑暗的酒肉铺,不禁悄悄地松口气。
“哟,这是醒了?”忽而一句女声传来,即便苦童意识再怎么不清醒,自然也听得出来是谁的声音。
琛玥郡主。
饶是如此,苦童到现在也想不通这琛玥郡主为何时刻针对自己,可他甚至都不敢问一句,也只能默默叹口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到底是怕了。
苓芳正是泼水的人,这会立在琛玥的左侧,右侧还有琛玥的另一名心腹丫鬟香囊。这几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苦童,各各都露出鄙夷的神色。
这屋子极黑,却逐渐和苦童现下模糊的视力想融洽,他强忍着不适,用余光打量了这处。
这处显然不是温怀舟的风烟苑,除了琛玥坐的椅子并无他物,狭窄且黑暗,只有顶上的方窗有些光亮。苦童身上湿漉漉的,只要稍微一动,腰臀处就会疼到窒息,于是他小心翼翼,仍旧保持着跪趴的姿势。
“哼,这么贱的命还能活到现在,还真是稀奇。”琛玥丝毫不留情地说出这话,恨不得这人就此死去才好过。
苦童默不作声,目空一切。
琛玥最恨的就是他这幅自恃清高的模样,当下气得牙痒痒,命令香囊先给他一巴掌。
苦童没力气反抗,只得这么应下了。但好在女子的气力也就那般大,比起身后的伤和胸腔的伤还真算小巫见大巫。
“本郡主看你还没吃到痛,平素里不向本郡主行礼也就罢了,现下还如此目无王法,那些礼数都是白教了?”琛玥咄咄逼人,一声更甚一声。
苦童啼笑皆非,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温家的一个两个都用这种借口来惩戒自己,先前是问自己“可知错”,现下又来翻旧账,他反倒希望有个人能够痛快地说出他们就是厌弃自己,也好过一次两次的被斥责“礼数全无”、“目无王法”。
但他现下也不在乎了。
哀莫大于心死,只盼早日落入黄泉罢。
琛玥见着他依然没反应,更是气绝。当下心生一计,只觉得既解气又解恨。
“苓芳,快把那物什拿来。”
不一会儿,苓芳就端来一个木盘,上头放着一根根尖锐的银针。
苦童就是再愚钝也知晓她们过会儿会做些什么了。
“你可放心,本郡主现下可不会真要你的命!此物不过是给你松松筋骨,连滴血都不会流出来。本郡主只是想让你记着这种痛!让你这辈子都别妄想贪恋本郡主的东西!”
不等琛玥再多说一句,两位丫鬟一人抓起一把银针,对着苦童的脊椎骨刺去!绕是这般发不出声音的苦童,也不禁喊出了声。
与之而出的,还有苦童口里汹涌不断地鲜血。
苓芳和香囊到底还算年轻,见状,害怕的都不敢再做下一步。
可这琛玥此刻已被愤怒占据了头脑,一心只想把这个横在她和温怀舟之间的石头挪开,让任何人都没法靠近温怀舟。
任何人都不行。
“愣着干什么!给我继续扎!”琛玥竟比这针还要尖锐刺耳,脸上的青筋暴起,眼里都是怒火。
苓芳和香囊面面厮觑,具是不敢忤逆这郡主,只好一人接着继续戳下去。
肩上,肩胛骨上,尾椎骨上,甚至还有苦童方才受刑的地方……
苦童被这一次又一次钻心的痛惹得时而失声时而大叫,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没剩下一处完整的,只希望这些人能一刀了结……
忽而这时,房门在传来急促地敲门声,嘴里还念叨着“求求郡主饶他一命”“求求郡主开开门”。
苓芳和香囊闻言赶紧收手,她们二人实在不想真的闹出一条人命,两人立在一旁大眼瞪小眼。琛玥听到这声音脸都黑了,看着两个丫鬟也一副怯生生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又望了眼倒在水滩上的苦童,显然被折腾的够呛,面前的血也快浸湿了衣裳。如此这般,琛玥总算是找回了些理智,还真叫苓芳开了门。
进门来的是忧心忡忡地封清河,见着倒在地上的苦童大惊失色,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寻过来。这始作俑者琛玥,见着是苦童的“老相好”封清河,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本郡主今日教训教训自家弟弟,想必封大夫不会多言一句罢?”说罢,擦过封清河的肩,施施然地走了。
纵使封清河现下有万般气愤,到底也是惹不起这享尽华贵的琛玥郡主,只得攥紧拳头冲进这件屋子。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苦童,柔声问:“苦童?苦童?可还醒着?”
苦童知晓是许久未见的封清河,只觉此人果真是这府里唯一待他好的人,便也轻声应了声。
封清河抹了把脸,像是在心底做出了什么决定。这才小心地抱起奄奄一息的苦童,回那偏院了。
……
温怀舟的拳头自离开风烟苑起,便一直攥着,直到现在才松开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