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中榜眼后打马游街,心中并非没有鸿鹄之志,而志向都是一日日消磨掉的。
葛泫垂眸不语。
“济民,”云相唤他表字,“早日回江州吧。”
葛泫愕然看着云相。
杯中茶水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云相的眼,葛泫窥不出他眼中情绪。
云相喟然再劝:“莫留在皇城了。”
葛泫惶然:“学生不懂。”
“我因政事垮了身子,却也自傲于政绩,”云相艰难起身,葛泫起身想去扶,却被云相按着肩膀按回位上,“可大周,并非只有内忧。”
还有外患。
葛泫听出云相未尽之言,一时惊骇不已。
“户部已然拨不出军饷了。”
云相拍了拍葛泫肩膀,转身离去了。
次日,户部尚书上折请辞。
第6章 殿上
五月廿三。
葛泫在家中耽误了些时辰,此刻匆匆步入东宫。
太子瞧葛泫脸上不见喜色,挑了挑眉道:“葛卿,卿这是被合适所扰?”
太子的身边跪坐着一名女官,二十五六的模样,眼角眉梢尽是风情。那女官正是安裳曾提到过的严姑姑,此时严姑姑捧着金制的果盘,纤纤玉指往太子口中喂剥好了皮的葡萄。
看见此情此景,葛泫心中叹了一声,行礼道:“殿下,雍城破了。”
太子懒洋洋道:“雍城破了自有那群武官去操心,你一小小编修若这点小事都要操心,一天到晚可不得愁死?”
小事。
葛泫低着头,掩去了唇角的苦笑。
太子已然高声唤道:“让前些日子突厥进献的舞姬来殿上献舞!”
宫人忙去传唤,葛泫木然坐在下席。
有宫人上前来为他斟酒,葛泫看着清盈盈的酒液盈满了酒盏,像是看到了雍城流淌的血。
他不曾见的,战报中只有三言两语的血。
铮——
琵琶声乍起,火不思的琴音与其相和。
葛泫恍惚间抬头,看见一角宝蓝色的裙裾。
突厥舞姬赤裸的足点着地面,轻盈地起舞。她穿着改良后的、贴合了汉人审美的突厥服饰,突厥女子的长辫在空中飞扬,一时间掠过含笑的眸。
她的睫毛长而微卷,眉目含情的眼眸宛若黑色的宝石,大胆而热情地看向主座上的男人。
汉人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
这是一朵沙漠里开出的花。
太子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侍读们轻声赞叹这来自突厥的美人。
葛泫起身,愤怒地摔了酒盏!
“殿下!”葛泫愤然道,“三日前,突厥人攻破雍城,屠我大周三万百姓,血流成河,数日不尽,怎容此女在殿上歌舞!”
他指着惊惶跪下的舞姬,愤怒地发抖。
舞姬抬头看向太子,泫然欲泣。
太子沉着脸,冷着声:“葛卿,突厥献上此女,此女就不再是突厥人,而是我大周的子民!雍城守将懦弱无能以致雍城城破,你要恨也该恨那些莽夫,咄咄揪着一弱女子,真是枉读圣贤书!”
“殿下!”葛泫刚出一声,便是一酒盏迎面飞来。
酒盏在他身后碎成数片。
太子朝一旁宫人招手:“带葛大人下去解酒。”
两个宫人上前搀住葛泫,像是他真的醉了。宫人臂上的肌肉紧绷着,只怕葛泫当场给太子难堪。
太子冷冷道:“葛卿,以后清醒了再说话。”
葛泫颓然垂首。
“……臣明白。”
第7章 牢笼
宫人将葛泫带去了曳华阁,太子的侍读们留在宫中时就会歇在此处,还有许多空着的房间。
其中一位宫人犹豫了许久,低声道:“葛大人暂且歇在此处吧,殿下今日……今日恐不会召见您了。”
葛泫疲惫道:“本官知晓了,你们下去吧。”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退下了。
葛泫坐到桌前,正欲为自己斟一杯茶,提起茶壶才发觉里头是空的。
他搁下了茶盏,默然不语。
不知何时。
葛泫听见茶水注入杯中的清响,葛泫抬头问:“你怎来了?”
安裳答非所问:“大人嘴唇干了。”
葛泫一个月来东宫三次,次次能见到安裳。
有时是在殿上,有时是他离开时角落里默默注视他的一双眼。
那夜的乱梦,那日的畅谈,葛泫总是不自觉地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平安,”身边没有他人时,葛泫总是这般唤安裳,“边疆死人了。”
安裳道:“边疆每日都会死人。”
饿死的,累死的,被突厥人杀死的,饥荒时被人吃掉的。
安裳见边疆死过太多太多人。
“雍城死了三万百姓,”葛泫低着头,“突厥女子在汉人的宫中献舞。”
他似是前言不搭后语,但安裳听懂了。
“贵人皆如此。”他道。
“兴许我也是如此。”葛泫抬头看他,安裳这才发现他眼眶竟是红了。
安裳心中一颤。
“雍城粮草不足,只够军民用上七天,曹将军带着三千将士抵抗突厥两万大军,死守了雍城半月。城破,曹将军与其将士死守到了最后,除了将战报送到京中的斥候,无一人投降,皆已殉国。圣上……”
葛泫喃喃:“圣上怒斥曹将军无能,抄了曹家,男子贬为奴籍,女子充作官妓。”
“朝堂之上,我不敢言,太子面前,我亦不敢言。”
葛泫从小便知,文人要有气节,自古以来不乏文臣以死进谏。
可太子一酒盏,就让他短了气,低了头,折了脊梁。
“我与他们,又有何不同……”
“不一样的。”
他放在膝上的手被人握住了。
安裳跪在他的身侧,握住了他的手,额头抵着他的手背轻声道:“大人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葛泫眼睛忽然酸涩。
他拉着安裳起身,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安裳,我不想做官。”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
“我只想读书,将来当一个像幼时教我的夫子那样的教书先生……”
“可是葛家子弟不能不为官。”
葛泫想起自己同夫子说他也想当一个教书先生时,夫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说大公子,你与夫子不一样啊。
葛泫茫然问,哪儿不一样?
夫子说你姓葛,你是葛家人啊。
他说,以后可别再说想当个教书先生的话了。
葛泫不再说。
加冠后,父亲为他取表字,取出早便想好了的,写于纸上的字。
济民。
葛泫突然觉得,他要被父亲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来。父亲望他今后做官,做好官,济世济民,可……
他不想啊。
父亲将他送上船,送去皇城,可葛家人的职责并不因他离开江州而消失。
师长、同科们一声声唤他。
济民。
“我是自己将自己卖进宫的。”安裳低低道,环住葛泫的腰。
“安西饥荒,爹娘带着我逃难。他们都在路上饿死了,一同逃难的人想抓住我把我吃了,我一刻也不敢休息,只能一直走,一直走……没人有力气跑,走着走着好像就会倒在地上。我走到京城,把自己卖进了宫里。”
“我不想当太监,可是我想活下去。”
“葛大人,太监不是人,天底下除了少数的贵人,都不是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要飘起来,如江南四散的柳絮寻不着凭处。
他说:“葛大人,皇城是座牢笼。”
第8章 暴雨
皇城一日热过一日,某一日葛泫穿着厚重的官服早朝时热得汗流浃背,他才意识到夏天到了。
他与家中的侍女提到此事,侍女忍不住捂着嘴笑:“老爷今日才发觉呢?奴婢都熬了好几日解暑的绿豆汤了。”
葛泫想起每日放在他案上的一小碗绿豆汤,无奈地承认当真是他迟钝了。
天气一热,去东宫便要比留在家中舒服得多。东宫的宫人对天气的变化是敏锐的,早早便在殿中摆上了冰盆。
安裳为他端来掺了冰的绿豆汤,葛泫忍不住笑着同他打趣,说他都想留在东宫当值了。
安裳也笑,若能与大人共事,那当真是奴婢福气了。
六月下旬,京中下起了暴雨。
皇城人对此习以为常,皇城春雨缠绵,夏雨爆烈,秋雨凄凉,冬雨刺骨。季季多雨,一季的雨又有一季的特色,见惯后就不觉得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