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抑不仅提了,而且迅速下了相关命令——那些道上混的兄弟,都擅乔装打扮,巧言诈骗。让他们日日装成不同的人,不断进出,蒙过那些云敖探子。
云敖探子回去,竟真向乌云汇报:“大王,瑶宋这回是动真格了!他们的确有二十万大军!”
此地此时,已是夜里。乌云躺在中军帐的白虎椅上静听,一手托着暖炉,另一只手则覆在暖炉之上。良久,幽幽问道:“因何确信是二十万?”
探子便将每日观察青淮营进出人数一表,再加以推算。
乌云覆着暖炉的手,缓慢地,来回地摩挲。
末了,他冷笑一声:“匹夫贱民,必不可信!”
探子低头。中军帐内其他的千骑、百夫长们也纷纷低头,
前些日子,瑶宋肖抑捣了扎沙,又夺了青淮,乌云大王同样冷笑数声,也是说了这句话,“匹夫贱民,必不可信。”
大王心中真是这样想的么?
可为何……亲近的人都知道,这些日子里,大王夜里坐起,睁眼到天明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了。
心有疑问,惧不敢言。
乌云冷笑了会,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捏捏眉骨,又揉了揉,闭眼道:“你们先退下吧。”
“好的,大王!”
众将退出良久,乌云才徐徐睁开,他眼前是直直一柱香,袅袅往帐顶上升。这香是他自己调配的,混着檀香、雪松、兰草等等。当时反复试验,废了一百八十九个方子,花了一年半时间,才制成这种他最喜欢的线香。
但一直没给它取名字。
一来,是他懒得想,取名之事一拖再拖。二来,这种线香,本来是打算以“淼淼”命名的。
那时,新婚燕尔,转眼又是冯安安生日,乌云其实不曾忘记,许过她一栋金屋子。
他不能从母亲那里求得这份财力,便从兄弟珈夕那借来一栋华屋,命仆从赶制一月,给屋顶屋檐屋壁都贴上金箔,准备盛宴,还有这支饱含心血,他最满意的线香。
这一切,乌云同珈夕几个偷偷排练,却一直瞒着冯安安。
乌云的意思,是想给冯安安一个惊喜,若她提前知道,便没意思了。
因此,那年五月初三,冯安安“漫不经心”询问乌云,五月初五可以安排?
乌云道,要去珈夕家里喝酒,让冯安安同去。
冯安安唇张了重闭,过会又张,再闭,再张,忍不住问:“五月初五,可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
“你不记得后天有别的事?”
乌云晓得冯安安在想什么,心中欢喜发笑:他的王妃总是这样,像只急切的猫儿,不住地试探他,生怕他记不住她的生日。
一切早就备好了!
乌云却装作不知,蹙眉严肃:“还有什么别的事?!”不似有欺。他还非要再加上一句,“要真有别的事,你也要随我去珈夕那喝酒。那可是同他约好了的,不去珈夕会以为我忘记了!”
冯安安瞬间爆发,眼泪夺眶而出,站起来斥责乌云。
言语间难免有一两句不中听。
乌云本来是一副好心情,听得这一两句,却如耳中刺,碧空阴,也站起来,还呛冯安安。
两人越吵越凶,到最后不欢而散。
到五月初五,冯安安在竹鸦馆里垂泪,憋了一肚子委屈。乌云住她隔壁,同样憋着一肚子委屈,暗中命珈夕将金箔全撕掉,盛宴全倒掉。当时成品的线香,亦全都被乌云怒折。
他气得胸闷,暗暗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给她庆生!
……
记起淼淼,乌云心绪又不定了。百种感情,交杂而来,一时胸腹起伏,自己都说不清。
他抬手,拍了两声响亮的巴掌,立即有侍从入内,伺候他沐浴,更衣,束发着冠,而后换了另一种清香焚上,摆琴案上。
乌云盘膝坐在案前,起手一拨,瞬起万壑松声。
帐外原本行走的云敖士兵,闻声全都驻足——他们听不懂,甚至极少接触这种汉人的乐器,但大王琴音,仿佛有种魔力,听在人耳,立刻就会被吸引。
乌云不察帐外动听,依旧沉浸在他自己世界里。这世界里有青松依山势成片,有流水顺势而下,有秋云横来,佛寺里一声晚钟。
帐外但凡能听见琴声的云敖将士,全都停下手中动作,静静站着,一开始心中的念头是好听,何其有幸,能听到这么好听的琴曲。渐渐地,心随声走,竟生出菲薄之心,觉得乌云弹的是仙乐,自己是肮脏卑微的小兵,不配听这琴声。
大王的琴音,只有明月和白雪,才配得上听。
帐内,乌云的琴声却戛然而止。
他双手按在弦上,喘着粗气。
不能再弹了,他已不可控制。再弹下去,山松会扭曲,流水会污浊,云会晦暗,而钟声会胡敲一气。
因为他的心乱了。
前几天,手下连着给他报了三个坏消息,间隔之短促,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西营围剿失败,让营地主将肖抑跑了!
敌将肖抑,趁黑袭击扎沙,军备俱毁,几无活口!
肖抑夺去青淮!
乌云一开始完全不信,要以谎报罪砍这三个传令官的脑袋。可后来捧着卷轴,手微微抖,却不得不信了。
乌云记忆里的肖抑,总是定北营那个卑微的副将,来他帐外叫起,唯唯诺诺,生怕得罪了他。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成了单枪匹马的战神,又怎么可能统率千军万马?
这几日乌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某一霎那,他冷不防想起,在凉玉城外不远,与肖抑对的那一掌。
他飞出两丈,鲜血涌了满口。
而且肖抑冷着脸,始终坚持要逮捕乌云。
乌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终于意识到,肖抑的确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再往后,他接到讯报,肖抑整军待发,要来讨伐他,先发制人。
乌云尚在不屑与焦虑中徘徊,又收到王廷传来的密令,连他尊敬的母亲,长公主殿下,听说了扎沙和青淮的事,也修书一封,叮嘱他千万警备,小心肖抑。
乌云心中两分不屑彻底散去,八分焦虑却变成了十分。
而后,今夜,噩耗再闻,肖抑竟集结了二十万兵。
当探子呈上细表时,乌云的心哐当一下,彻底沉底,上头留下一个大窟窿,空得发慌。
他本想细嗅线香,凝神忘忧,却忆起冯安安,心神不宁。
为了稳住心神暂忘冯安安,他奏琴清心,弹着弹着肖抑重在他脑中袭来,既俱且忧,弹不下去。
乌云垂首出帐,呼道:“东利珠旱,青桑、木桑何在?”
三将领问讯迅速集结。
乌云吩咐道:“传本王指令,昼夜设防。尤其夜间,全军将士统统帐外待命,甲器备身!”
青桑闻言,忧道:“大王,此令一下,大家晚上都不能睡觉了啊!”
“本王正是要彻夜不眠。”乌云坚定道,“南贼肖抑,两番偷袭,不是深夜便是清晨。此番他定会夜袭,尔等只有彻夜不眠,才能防住。”
三将领面面相觑,再要进言,乌云却听不进去了。
乌云尖尖的鼻子一下一下深深呼吸着空气,负在身后的两手不知何时已经捏起。这趟出征,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夺了定北,杀了阮放,又夺了业阳,收了青淮,节节推进,场场都是胜仗。突然间冒出个肖抑,先是迎了他手下三回,现在又要来面对面挑战他。
乌云不知输为何物,因此怕输。
他发现,令他心烦意乱的名单里,除了冯安安,还要添上第二个名字:肖抑。
作者有话要说:
还可以继续猜啊,可以说是目前没人猜对……
第67章
而肖抑这边,率军向西北进发,却是有条不紊。
他不赶路,到了夜里,安排将士安卧休养,仅留极少数士兵当值。
俞新等人都进言,说这未免太大意了,要是云敖军夜袭怎么办?
肖抑道:“他们不会来的。”
俞新等人又问,是否增加值夜人手?
肖抑摆头:“夜间正是养精蓄锐之时,让大伙都好好休息吧!”
一个惶恐不安等待,一个有条不紊西进,两军终在南岸某处相逢。
虽不是狭路,但终只有一方能胜。
乌云仍伫在山巅,似乎只有处在巅峰之处,睥睨俯瞰,才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