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抑抖盔甲上的雪。
冯安安柔声道:“烤烤火吧!”
大堂中架着一个火盆,正烧着炭火,围着火盆摆着两张躺椅,十五正盖着毯子,歪在其中一张上,见着肖抑来,脸上淡淡的笑意来不及收,缓缓偏过头去。
冯安安按着肖抑,在另外一张躺椅上坐下。
“先烤烤火。”她再次强调。
冯安安自己则用右手抓住肖抑的手,想从她的左手上扒下来。
肖抑不肯。
她低头,见他巴巴一双眼凝视着她。冯安安有些好笑,连话音里也带了笑意:“你放手,我要去给你倒茶!”
肖抑果断道:“我不渴。”他手一带,力道颇大,冯安安转着圈儿跌落怀中,坐在肖抑腿上。
十五默默起身,如隐般离开。
坐就坐呗,冯安安没什么好扭捏的,刮了下他的鼻子:“你怎么来了?”
肖抑执着她细。嫩的双手,在他略显粗糙的掌中反复摩挲,道:“我下山后,很快得到了老帅的消息,赶去同他汇合。晚上到得很晚,匆匆吃了碗豆腐饭,加一块腌肉,那腌肉味道特好,就像自家小时候做的味道。但没时间多吃,扒了几口,就去同元帅议事了。第二日……”
她问肖怎么来了,他却答非所问,将这五日内做了什么事,一日三餐,俱汇报给她。
跟个话痨似的。
想想,他这话痨症也不是第一次发作了。
冯安安想到这,就偷笑。
肖抑长长讲完,一鼓作气,倒真像不渴的人。
他牵着她两手,问她:“你这些天在做甚么?”
冯安安闻声,轻轻挑眉,挑得些高,她端详着肖抑的脸,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而后笑道:“我呀……在想你呀!”
她是真的很想他。
自肖抑走后,恨不得分分秒秒给他写信,同他联络,却告诫自己,不可以显得急切——以前她待乌云就是太急切了,让人家觉得轻易又廉价。
她就压着,不给肖抑寄信。谁先显露出动情的样子,谁就输了。
可肖抑竟然不给她来信?!
冯安安脑中急切,一时都意识不到肖抑根本没法给她寄信。只觉着,他倒是稳得很,稳如泰山啦!
十五拉她采药、喊她一起煎茶……诸般邀约,冯安安不是没兴趣,而是无法集中精力。无论做什么事,她脑子都是恍惚的,只一会儿,思绪就飞到肖抑身上去。
飞上去了还是绕在半空中,飘飘忽忽,不见底。
方才下了雪,十五喊冯安安一道去楼上赏雪,她也没精神。
直到开门见着肖抑,才心中一亮,烦恼尽数消散。
但面上压抑着,没表现得太惊喜。
此刻既然他问了,她就半真半假的讲出来。
肖抑听着,也是心中一喜,心中之前决定的,那五日的抱怨,就不写在手札上了。
十一月十五日他要这样记:
十一月十五日,初雪。
阿鸾说她很想我,我好高兴,但仍有点畏手畏脚。
自己真是卑微得可怕。
肖抑道:“我要走了。”
“去哪?”冯安安旋即追问,但出口后自己就反应过来——他要去同军队汇合,北上抗敌。
肖抑答道:“时候不早了,我再晚些下山去,就要错过他们了。”他是私事,不能让军队等他,说着站起身来,冯安安也随之起身。
冯安安道:“外头雪大,我给你拿件鹤氅——”出口后才想起来,十五这里那有鹤氅,赶紧改口,“——蓑衣去!”
肖抑将他拉住:“我有盔甲呢!”哪还需要蓑衣。
再说这点风雪,算不得什么。
她去拿蓑衣,便见不着她了,与其浪费时间,不如一起走到门口。
冯安安为肖抑开了大门,他道别后跨出去,她依着门框站在门槛里恋恋不舍:“你辛苦跑来一趟,就是为了和我说些寻常事?”
靠着依着,歪歪说说,也没个正形。抱两只手在胸前,眼神都是轻浮随意的。
肖抑闻声转头,瞧着她,嘴角勾起笑意:“不,还有这个。”
他站在门槛外面,倾身微俯,嘴唇精准封住她的嘴唇。
除了那些话,还有他捎来的情意。
疾风大雪,周遭一遍净白,风带着雪片落在两人发间、脸上,三两片雪片,刚被吹走,又重刮回来。
去了又回,来来回回。
在她眼里风雪似催促仍不肯走;在他眼里,风雪似挽留。
……
肖抑终还是一狠心,四唇分开,冲她重重点了下头,而后扭头下山去。
不敢再回首。
冯安安伫立雪地目送他,许久才发觉冷,环顾四周,自言自语了句:“冻死老。娘了!”
环抱双手摩挲,调头回客栈去。
冯安安回到客栈,眼见着十五已经重坐回躺椅上,还不知从哪弄来四五个白薯,摆在火堆旁烤着。
嘴里还哼着歌,很是惬意。
十五见冯安安回来,一愣,问她:“吃不?”
冯安安看了一眼白薯,道:“吃。”说着往厨房方向走,“我去找两只勺来。”
十五心想这人有时非要讲究,吃白薯要拿勺舀,连忙道:“一只就够了!”她直接剥了皮吃就行,香香的。
冯安安道:“行!”她还真就只洗了一只勺,从厨房出来,十五嘴里哼的歌,已经换了两首。
哼哼唧唧,她觉得十五哼的旋律十分熟悉。
很快记起,这不就是那日她同肖抑,在集市上听到的歌么?
拨弦勾弦,绵绵绕绕。靡靡勾人,些许幽怨。
就是这首曲子,能勾起人的情思,令人心荡心慌!
冯安安走近,问十五:“你哼的什么曲子?”
十五已经开始剥白薯了,随手递给冯安安一只,她接在手里,稍稍烫了些,左右手倒了几番,才能握住。
十五答道:“本地情歌啊!”
冯安安问:“唱得什么呢?”仍觉着白薯烫,将它放到桌上,缓些再吃。
十五道:“什么唱得什么?”
“就是这歌里唱的什么故事?”冯安安心想,情歌总得有故事吧?是男子思念女子?还是女子念郎?是天各一方?还是棒打鸳鸯?
应该不是唱的殉情,调子没那么凄惨。
十五被冯安安问得一头雾水,人生哪有那么多故事,道:“小地方的情歌,来来回回就一句话。”
“什么话?”
十五沉默不语,歌里是句耳熟能详的情话,一直重复,她都不不好意思吟唱,哪还好愿意讲出来?
冯安安却仍追问,十五只好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冯安安一听,心里起先是笑,原来是这句听烂了的话。从前她收人红笺,十男子有九,都跟她说“山有木兮木有枝”。
冯安安嗤笑,心里习惯地接了下句“心悦君兮君不知”,却不知怎地,忽然一怔,落下泪来。
是先落的泪,一摸,才发现自己哭了。
十五注视着一切,心想这有什么好哭的,三师姐几时变得这样多愁善感?
十五问冯安安:“你月信来了?”来月信的时候,偶尔会莫名的哭。
冯安安摇头。
她只是突然想到肖抑了。
骤然忆起,历历往事,如刀断水,如剑砍光,再也斩断不了。
她在想:她爱着他,为什么不让他明明白白的知道呢?
冯安安擦擦眼泪,剥开白薯,用瓷勺舀着一口口吃,忍不住同十五赞叹:“你这白薯好甜!”
十五心头得意,又见冯安安吃得满足,似乎毫无难过……嗯,摸不清。
冯安安这边,吃着烤白薯,觉着自己的心境,被十五一点,更通透了。
她怕爱他多一点,不愿意莽撞介入。
担心介入是因,生出恶果,两人因此决裂,而后千般业万般烦恼。却忘了,她的介入是爱。
爱既本我,何来顾忌?
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肖抑,她爱着他,想要正大光明地同他在一起。
若一直这般藏着掖着是是而非,到她垂垂老实,坐在窗边回首,只剩下一方春光和遗。憾,徒白鬓发。
如果她向他讲清,在她是生命里,爱已经完成了,她不再瞻前顾后,不再悬着一颗心,她得到了欢悦、圆满,将伴随她一生。
那一支红蔷薇,将永不褪色。
至于结局是什么,她无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