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肖抑这边,过了会,才艰难地发现冯安安被捉走了。
他晓得老家伙要把冯安安捉到哪里去,他要去救冯安安。
肖抑捂着脑袋,腿上似拴了秤砣般挪步,大口喘着气走到坟场边沿。
出了结界,就好多了。他步伐加快起来,飞也似下金菱岗。原先岗下停了许多定北营的马匹,如今全不见了,光秃秃剩下栓柱,不用猜,定是虿翁为防止肖抑追上,将马匹都放了。
肖抑只得徒步赶回凉玉镇,打算买了一匹马,方便追赶冯安安,但却又想:虿翁肯定也能想到他在哪弄马,为了阻拦,定会在凉玉镇留下人,设埋伏。
且沿途大道,定重重关卡。
以虿翁的性子,算计一场,就要算计至极致。
肖抑弃凉玉不入,也未赶回定北营,而是去到常笑客栈,开口就找章鹿儿要一匹最快的马。
章鹿儿果断给了,但口中却叮嘱,这匹千里马价值万金,用完要还的。
肖抑点头:“知道。”甚至没时间同章鹿儿解释,就翻身上马赶路。
肖抑浸于军营数年,瑶宋千里边防图尽在心中,甚至那些个不在图上的小村小路,也熟稔在心。他脑海里飞速布出去追虿翁的三条线路,咬咬牙,攥紧马缰,决定选择最短,最偏僻却也最不好走的那条路。
既避开虿翁的阻拦,又能最快速度赶到冯安安身边。
肖抑一旦决定了事,便没有犹豫和后悔,拍了拍马屁。股,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方驰骋。
破晓在后,夕阳也在后,皎月在后,星辰也在后,甚至狂风暴雨亦被肖抑抛在身后。
赶了三天三夜路,不住店,每日只歇一两个时辰,餐食皆不下马——抛钱给商贩,买几个包子马上吃。
直到三天后,肖抑才恍然想起来:自己仍任定北营的代总兵,不管不顾走了,金菱岗上如何收拾?定北营又如何收拾?
这么一走了之,怕是职位不保。
一贯缜密的他,前三天竟丝毫不记得已任。
肖抑勒马止步,踌躇片刻。
“驾——”他身子前倾,拍马向前,两侧微风尽从耳畔擦过。
肖抑没有掉转马头,因为他很快想明白,功名利禄,失却可以再挣;可冯安安若有个三长两短,不可复生!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
第一卷 就写完了。这文比我之前的文长,大概有五至六卷。
先歇口气,明天不更新,后天更。
第22章
肖抑一路向南。
他笃定,虿翁会带冯安安回无名山。
那是瑶宋中部一大片群山,面积广阔,偏僻荒凉,距离最近的蘋州,也要行上三天路程。山中地形复杂,宛若迷宫,外人上山,多不得返。
叫无名山,是因为群山真的没有名字。但冯安安从前说,“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所以唤作无名山,是山上住着圣人。
山上怎么可能住着圣人?
山上住着一群堪比邪魔的山匪。
冯安安的解释,只不过是违心的,求生的马屁。
无名山是肖抑和冯安安学艺的地方,冯安安在那待了五年,肖抑待的年岁比她长,足足有十一年。
学艺时多欢声笑语,但那都是装出来的。
十之有九的日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无名山里共有五位首领,同时是五位师父。座次上蛇为尊,蜈蚣次之,蝎子第三,蟾蜍第四,蜥蜴最末。
怎地全是毒物?
是也非也,不是物,却的确都毒。
大师父胸前烙着蛇,地上蛟龙,当为魁首,以武服众。
二师父右臂上绣了条蜈蚣,多足擅盗。
三师父后背烙着蝎子,诡计变幻,精通幻术。
四师父左脚底板绣有蟾蜍,众药之首,擅长配毒。
五师父右脚底绣有蜥蜴,随境变色,极擅易容。
无名山上的小徒弟,每人都有一位亲授师父,剩下四人以师伯或师叔唤之,口齿伶俐的,能从师叔师伯那讨到点其它技艺。
师父们没有名字,平时以外号相称。例如,肖抑亲授师父外号竹叶青,冯安安的亲授师父外号虿翁。
本来,按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再过十来年,五毒就要换代更迭。
各自最优秀的徒弟继承衣钵,被或烙或绣上蛇、蜈蚣、蝎子等标记,成为新的匪首。
怎料到六年前一场大火,将无名山烧得一干二净。
大师父、二师父、四师父皆葬身火海。
自那以后,无名山彻彻底底成了无人之境。
……
肖抑赶去无名山,沿途挑的都是偏僻路,经常走一两天,都见不到一户人家。对别人来说,这样的旅途实在太寂寞,但对于肖抑,反倒是一种享受,无人打扰,四眺空旷,心旷神怡。
他喜欢这份孤寂,就好像日与月,从不言语,却准时出现在天空。
沿途会有许多分岔路,肖抑都是毫不犹豫做选择,直到行到第二十五天,他在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踌躇了。
其实很好选,往左走,远,且是大路大城,人多眼杂。往右走,近,少人烟,且泥巴路少,不算难走。
很明显应该选右边这条道。
只是肖抑踌躇,往右,再走上半天,将会途径一座小村庄。
那是肖家村,是生养他的故乡。
近乡情怯,会记起许多幼时的事情。
很多人小时候都曾幻想,自己出身不凡,是星官星宿转世,或哪位皇子公主,遗落民间。倘若都不是,那就只好在出生来点异兆了。
肖抑从未幻想,从未敢天马行空。
肖家没地,种不得田。爹爹做挑夫打零工,娘在富户家帮佣。肖抑出生时没有异兆,甚至一生出来,娘亲就把他放下,去喂小少爷——做奶娘是早早定下的,难得有奶水,留给肖抑?太奢侈了。
肖抑靠着大半碗糖水,小半碗米汤养大,因此身形上总比同龄孩子矮瘦两、三岁。
爹爹的死因有些荒诞。
那时家里长年吃不上饭,地里的野菜,树上的麻雀,水里的泥鳅,甚至马厩里的糟糠,都是全家的吃食。
有一天,爹爹上工的地方有免费饱饭,他一时兴奋,连吃数碗,给撑死了。工友们喊娘亲去收尸,娘亲就牵着肖抑去了,瞧见爹爹一张面皮都涨紫了。
娘亲身子也不好,没多久,也去了。
那时肖抑才五岁。
好在婆婆心疼外孙,将肖抑领了回去。
婆婆与大儿同住,肖抑因此寄居舅舅家。
舅舅是屠户,在桥头摆有肉案,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肖抑不吃闲饭,小小年纪就给舅舅帮工。
做屠夫,每日两样工作:操刀、收钱。舅舅不让肖抑碰钱,于是他就学着跟着,屠牛宰羊,砍刀剁肉。阔切、片批、细抹,生熟肉随便使唤。一身力气和精湛刀法,由此习来。
肖家里往上三代,无一识字,肖抑同样不识字,若非变故,他兴许会是二十年后桥头又一屠夫,衣不离血,浑身肉腥。
肖抑来时,舅舅家只有两位表姊,一位表哥。他待了三年,舅妈先是添了位堂弟,后来又诞下一对双胞胎儿子。
原本做屠户,就不似大家想的,天天有肉吃。好肉精肉是要卖钱的,到了晚上,捡些边角余料,或是卖相不好快坏的肉,一家人开荤。如今家里嘴多起来,肖抑就吃不上肉了。
不仅仅是吃不上肉,舅舅一家在婆婆去世后,起了遗弃肖抑的心思。
肖抑不知。
有一日,舅舅突然提出要带肖抑去郊游。他受宠若惊,又问为何舅妈和堂兄弟不去。
舅舅说家里去不了那么多人,舅妈和哥姊还要带孩子。再则,想着肖抑从未出去玩过,让他也独享一回。
肖抑十分愧疚,想着郊游回来,在家里里外外定要再多做事。
舅舅领着肖抑,出门前还给他换了套新衣裳。这是肖抑第一次穿没补丁的衣服,怯了半天不敢穿,跑到湖里洗了个澡,一边洗一边笑,洗完了才敢穿新衣。
穿上那一刻,他又笑又哭。
舅舅雇了辆马车,自个先蹬上去,喊肖抑上来,他一直不敢上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能坐上马车。
舅舅烦了,开口骂人,肖抑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进了车厢,发现内室“富丽堂皇”,顿时手足无措——其实现在回头来想,当时的车厢是很朴素的,并无内饰,只两个素色靠枕。车也不是好车,封车窗的钉子都钉得不齐。只不过肖抑日日所处的环境肮脏恶劣,一刹那到了干净整洁的地方,如开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