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安安睹着宝箱,眼皮子渐渐挑起来,不知不觉,走到肖抑身旁。
她其实眼界高,放眼扫过去,觉得这箱子首饰好是好看,但却没有一见钟情的。
肖抑于满箱玲珑,晶莹放亮里,挑出一只素月玉珰,道:“这只好看,我给你戴上。”
冯安安闻言卸了现在带的流苏耳珰,静静站在,肖抑微微晚身,近她耳畔,才发觉戴这是个精细活,耳眼小小又浅,一只耳上还有两三个,他一时不知穿哪个好了。
“最下面那个,上头是之前扎毁的,都长了心肉,戴不进去的。”
“嗯。”肖抑对准耳眼,轻轻穿了进去。
*
顾江天追出来时,晓得还有其他幻师——且那幻师是故意引他出来,让他瞧见眼前一切,而后潜去。
若依着往常的性子,顾江天肯定要对潜逃幻师一追到底,但眼前亲眼目睹的一切,却让他双足仿若于大地融合固定,迈不开步。
他是幻捕,晓得两眼瞧见的,孰真孰假。
方才顾晁那翻指捻诀,明明白白是幻术。
顾晁刚刚为阻拦那位不知名幻师,幻化出一道柱状水气,可在顾江天眼里,却若滔天巨浪,径直向他打来。
打得他晕头转向,一时呆若木鸡。
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紧跟着仍是阵阵海潮般的难过。
他一生立志,要捕尽天下幻师。结果身边人……收个徒弟,徒弟是幻师。连亲生父亲,竟也是幻师??
除了这些,前段时间永嘉的大胆和果断追爱,传遍京师,而他不慎成了铺垫的悲催配角。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这天下错了,还是他错了?
还是他注定,已被老天安排可笑的命运?
顾江天觉得心口绞起来,仿佛有一把剑,戳进心脏正中央,而后顺着一个方向旋转,心脏就被搅起来。
很憋,很闷,也很拧巴。
顾江天单手捂住胸口,透不过气。
他猛地反手抽出袖里剑,直指顾晁,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张介扶着顾晁,呵道:“大胆!你可知他是你父亲?!”
张介说着,身子稍稍往前走了半步,欲挡住顾晁。
顾晁没力气推开张介,他比张介略矮些,脑袋往右偏了偏,看向顾江天。
似乎早知道有这一天,顾晁平静道:“广一,父亲令你失望了。”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如此!”顾江天旋即嘶吼,薄剑上下颤抖。
夜幕沉沉,太师府四周的墙面全投下阴影,只剩中间一圈淡光。
京师的花儿开得早,除了牡丹,其它花儿同样绽出幽香。
顾晁还未启唇,张介已开口替他解释:“广一,你没有资格,也不可以指责你的父亲。”
顾江天随即回呛:“那你是谁?可以来管这些?我顾广一非官非吏,不曾犯法,廷尉大人凭什么干预我顾家家事?!”
沉默少顷,张介直直、冷冷盯着顾江天:“我不是外人,我也姓顾。”
又是一阵沉默。
顾晁叹气,似有两分责备的意思:“唉,你何必讲这些。”
张介回头道:“大哥,有什么不可以讲。”
顾晁又叹一声,摇了摇头。
顾江天离二人有一段距离,此时生出一种自己才是顾家外人的错觉,高声质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廷尉和太师的确是挚友,朝廷里的人都知道,但张廷尉什么时候同他们扯上亲缘关系?!
眼下并无外人,张介索性讲出一段漫长真相。
这事开头,要到五十多年前。
张介的母亲,还未到宫中乳育皇子,也没有张介。那时的她,尚是一明媚少女,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站在一群女子心中,是最令人心动的。
可惜她没有好出身,是个女奴。
顾家家养的奴婢。
美貌往往是这类女奴灾难的根源,她也逃不过,被顾家家主玷。污,生下一名男婴。
未掩盖丑行,为对宣称,顾夫人怀的是胞胎,诞下一男一女,女的是顾贵妃,男婴则是顾晁。
顾夫人突然多出个儿子,能多不爽便有多不爽,顾晁的童年自然过得悲惨。再加上他年纪渐大,显出不吉利的男身女相,愈发不受欢迎。
好在顾晁小小年纪,就无师自通一身阿谀奉承的功夫,以求生欲为动力讨好顾家家主,才活到七岁。
但终防不住顾夫人,某次,还是被故意遗弃在野外,车夫奉命要结果他的性命。
有个男人,就在这一刻出现,幻出野狼数匹,惊吓到车夫的马,带走车夫。
男人是幻师,将顾晁带到居住的无名山上,收顾晁做了关门弟子。
顾晁在山上学艺到十一岁,仅仅四年,男人便去世,蝎子之位传给了顾晁这一辈的大师兄。
大师兄清理门户,大部分师弟都死了,顾晁机警,逃下山来。
其实,下山之后的路千万条,顾晁明明有很多选择,但他全都没选。
顾晁选择,返回京师。
十一岁的少年,仗着自己学的半身通天本事,回到顾家。
一打听,自他离开后,顾家主人仍在玷。污顾晁的生母,近日又诞下一子。家主听说五皇子缺了乳母,为了讨好,竟将刚生产不久了女奴送进宫。为了掩人耳目,家主还给女奴应配了一门亲,提前一天,嫁给张姓小吏。生的男婴,也被强制冠以张姓。
女奴从此便成了张嬷嬷。
顾晁打听完情况,先是用半个月,时时幻化,吓疯了顾夫人。
某月某日,疯子夫人不慎跌落家中池塘,溺水而亡。
又过两年,家主因病去世。
身为长子的顾晁,继承了家业。
师父临终前,曾送给顾晁三册幻术书,他离开无名山这些年,之后在幻术上的精进,全靠翻烂这三本书,外加自己的理解,因为宫中一派的幻术,渐渐同无名山上的传统正宗,有了出入。
顾晁很心疼张介这个小弟弟,一出生既吃不上娘奶,且被孤零零丢在别家。
顾晁有事没事,就去偷偷去照拂小弟。
年岁久长,张介心中尊长,只认顾晁一人。
当然,少年张介肯定会好奇,追问调查,终得知真相。
兄弟相认,痛哭之余,张介从顾晁口中,得知了无名山的存在。
他心生向往,也想去学一门手艺。不必是幻术,幻术是属于他大哥的,谁也不能超越,他想学点别的,比方说,天下制衡,唯有武力二字。
张介背着大哥,却也按着大哥无意透露的路线,寻到山上。
此时,山上怪杰,与顾晁口中所述名姓,换了大半。
顾晁的大师兄,是新一代的蝎子,他这人古怪,竟收了个比自己年龄大的徒弟,还最器重栽培。那徒弟,外号虿翁。
张介拜师后也有外号的,唤作竹叶青。
第78章
少年时的心动,总是最真最纯最炙热的。张介少年时,在无名山上,对她擅长易容的五师妹动了心。
可惜,后来才明白,师妹接近他,不是郎情妾意,而是要杀他,让另一个男人来代替他。
张介本就有去意,于是选择了成全。
佯死遂意,让那男人代替自己。
而张介,真正的竹叶青,则悄悄下山,回到京师。
他始终记得小时候听大哥说过的话:无名山只是井底天地,下山出来,是件好事。山中窝斗,就算坐上第一把交椅,那仍是草寇。下山争天下,才是上层格局。
所以张介回京,经大哥安。插进入朝廷,一路平步,同顾晁一样,再没有回顾无名山上的消息。
见过浩海的人,不会再聚焦一滴水;平视高山的人,不会再回看一粒砂。
张介没有再去打探,所以并不知道,假竹叶青之后收了小徒弟肖抑。
他在京师与肖抑打交道,只是觉得这个敌对小伙莫名气概相投,于是处处为难肖抑时,亦有两分相惜。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只说眼前。张介向顾江天解释完来龙去脉,顾江天怔忪迟疑,右手举着的,对准顾晁的剑,仍未放下。
张介道:“贤侄,知道这件事,你一时半会难消化,可以先把剑放下来。”
顾江天原本不再颤动的右臂,闻言又重新颤抖起来。
袖里剑亦随之上下颠簸,从张介和顾晁的视角来看,犹如雪花乱晃。
忽然,听得清晰的剑刺肉声,张介习惯性盯了顾江天的剑一眼,而后才反应过来,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