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认真,动作却有点笨拙,他将狻猊香炉放在案上的香架上,轻轻舒了口气,转首对皇穆一笑:“我不擅此道,只能求教于茂行,他教学态度十分恶劣,直说我朽木不可雕也,我可做对了?”
皇穆轻轻点头,“殿下做得十分好。”
两人再未说话,只看着狻猊口中徐徐腾起香云,香霭馥馥,渐渐闻得到清幽香气。那乳白色香云辗转起伏,汇聚成树,枝叶伸展,长出花苞,渐次开放,梅香渐渐盈亭。
元羡一脸惊喜,起手去摘面前香雾所结成的梅花,却非实体,手刚刚触到,花便散了。他看向皇穆,几番犹豫,终究将手覆在她捧着暖炉的手上,“拟形之香,我只听说过,不想今日竟有缘一见,这香气也好闻,送些于我吧。”
皇穆愣愣看他,眼神许久才聚焦,似乎不辨身在梦中还是幻境。她转首看向窗外,雪势磅礴,湖边翠竹渐渐被雪压弯了些,终究还在盛夏,雪虽绵延不断,但落在湖中尽数融化了。
这不是梦里,她做不出这样的梦。
她遗憾今日面上所贴乃是桃花额钿,遗憾今日未穿得鲜艳些,这大雪,这梅花香,应贴梅花额钿,应穿大红衣衫。
“上元那夜,殿下为何假托呈檀之名?”
元羡一愣,想了想,缓缓道:“上元宫宴,席间投壶游戏,呈檀胜了茂行,天君赐了他一杯酒,他一饮而尽,当时只觉器宇轩昂,丰神俊秀。掀你面具后,我一时错愕,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皇穆了然地笑笑,“他确实擅长这些,”雪势渐大,寒风呼啸,竹林簌簌,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她听到有人道:“殿下,这梅花香虽好,但臣并不十分喜欢。”
心内有刀劈斧凿的剧痛,她想起凡间有一种酷刑,叫做凌迟。
皇穆有片刻的失神,她嘴边萦绕着无数句刻薄残忍的话,那些话如毒蛇般狞笑着吐着信子,随时可以袭向元羡。
地龙烧得极旺,将香气蒸腾得无处不在,亭外雪色萧索,亭内于是越发锦里和暖,她不舍得了。
她终究还是不舍得了。
她将桌上,元羡倒给她的茶喝了一口,抬手覆上,覆在她手上的,他的手。“臣去岁调制这香,不过是为了应时应季,觉得亭外寒风大作,亭内暖香融融。此间冬日拥一床暖被,赖在期中喝茶看书,最为惬意。臣对梅花,梅花香,皆十分一般。臣幼时读书,对‘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句,十分厌恶。臣不愿意做梅花,亦不想殿下做这非要经历寒冬,才见天日的梅花。若是可以,臣想给殿下好风好水,让殿下好花常开。”
她说着笑了,轻轻摇头:“这话不是很妥当,殿下不是花,是松柏,是青山。可天下万物,皆需四时风调雨顺,是以,臣愿给殿下好风好水,让殿下松柏长青,青山不老。”她说着又转首贪看窗外,“殿下,陛下曾问臣,觉得殿下如何。当时臣说,殿下合适。殿下来麒麟也有些时日了,容臣自矜,臣以为,臣做麒麟主帅,也是合适的。欢爱总有尽时,色衰爱弛之际,臣与殿下该当如何?天界众仙,可能接受既为麒麟主帅又为太子妃者?请殿下恕臣狂妄,太子妃一位,臣并不放在眼里。东宫妃的天地太小,远不如麒麟殿让臣心满意足。臣那日说自己不能母仪天下,这几日认真想想,并非不能,而是不合适。臣的合适,是做主帅,只做主帅。”
元羡皱眉:“你这些话,不过是……”
皇穆笑着打断:“不过是敷衍殿下,却也是在拒绝殿下。臣今日便给殿下一个回复,夫妻也好,玩伴也好,臣皆不愿意。”
元羡心内乱作一团,焦灼道:“是因为谢卫,还有那个凤晔今日的话吗?他们的话我半句都不信,那不过是因为你军功赫赫,他们有意离间罢了。”
皇穆摇摇头,“殿下没听明白臣的话,臣拒绝殿下,是因为殿下与臣不合适。这段轻率轻浮的□□,始于殿下因为臣容貌的动心,始于臣因为殿下位置的配合。这样的开始,与世间诸多情动并无不同,它的结束必然也与世间诸多情尽无异。臣曾与殿下说,臣与呈檀做过夫妻,情动之时,种种恩爱如今想来,依旧甜蜜。情尽之时,种种难堪如今想来,依旧心痛。臣与殿下,因上天垂怜,不仅生而为神,且地位尊贵。但即便如此,依旧不过是一个见色起意,一个别有所图。这段感情,未来必然难堪收场。这话在现在,殿下必然不同意,可情之一事,需要两厢情愿。殿下,请不要再使臣为难了。”
皇穆推开,因着急而紧紧握住她的,元羡的手。带着些温和笑意轻轻道:“殿下错爱,臣感激不尽,却也只能是感激。未来,臣与殿下,只是君臣。我们,各安其位吧。”
第64章 孤蓬万里
曲晰正在桌前看书,阁门响动,她抬首望去,正是蒋策。
她脸上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缓缓站起,将他打量一番,笑道:“恭喜主帅脱离樊笼。”
蒋策也笑,行至茶案,在她身旁坐了,曲晰拿出一个茶杯,洗了洗。
“你别忙了,我即刻就走,门外守卫,大概一时三刻便会醒来。”他说着微微皱眉:“你这里戒备太过松懈,要小心。”
曲晰拧开银龙水注水入茶壶,不以为意地轻快道:“放心好了,鹊神便是要杀我,也断然不会在此处动手。且以主帅法力,喝一杯茶的时间总是有的。”
蒋策笑着看她,“还是谨慎些好。”他轻轻舒了口气,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如今虽算不上春日至,但已闻春信。神姬可要争气些,别在回去的路上,就让人害了。功亏一篑。”
曲晰笑着将煮好的茶倒入杯中,推给蒋策,两人举杯轻轻相撞,“主帅的谆谆教诲,本神姬领受了。”她言毕深感羞耻,“是这样自称吗?好傻呀,本神姬。”她重复了几遍,笑着摇头。
“是‘本宫’。”
曲晰好奇:“那鹊神自称什么?”
“本尊。”
曲晰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这些主神真够厚颜的,自称‘本尊’。”
蒋策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没有受什么伤吧?我应该自己先探一次乾塔的,只没想到靖晏司给各殿的塔图中,与主塔相连的塔图居然是错的。”
“我没有受伤,皇穆对我很好,加上元羡正在麒麟殿,”她环顾四周,“我觉得这里,似乎都不如麒麟殿关押我的住处好。”
“麒麟前身是太子府军,未来亦是太子府军,□□之中除了天宫,再没有比麒麟殿更恢弘庞大的宫殿了,”他想想又道:“传说福熙宫更大,但我没去过。”
曲晰点点头,两人默然静坐,蒋策放下茶杯,沉声道:“阿晰,你虽不怪我,但我还是非常抱歉。”
曲晰诧然抬眼,看他良久,面色黯淡地轻轻摇头,“怎么又做老生常谈。祸事因我而起,倘不是我,他们如今皆还在。”她顿了顿,“也说不好,或者躲过了青丘,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劫难。”她看着蒋策,诚恳道:“你我都不是凶手,你对我无需有任何抱歉,你没有错,他们不是因你而死。有没有你,他们,或者我们,都逃不过去。”她有些担忧道:“我觉得元羡似乎和皇穆两情相悦。她若成了太子妃,会不会针对你?”她想想又摇头:“皇穆不像是会这样的人。”
蒋策见她不愿再提旧事,便放任她转换话题,不屑地笑笑,“你放心好了,她成不了太子妃,你做太子妃,都比她做太子妃要可能些。”
“为什么?就因为她被人两次退婚?”
“与那无关,你知道她非天君亲生吧?”
曲晰点头,“她的父亲……”她想了想,“好像是一位殉国战神。”
蒋策笑,凑近了沉声道:“那不过是假托,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是则宴与光懿公主的私生女。则宴死后,光懿公主悲伤过度,生下皇穆就难产而亡。恰巧叶时序的夫人也难产身死,天君便将皇穆说成是叶时序的女儿,收养在身边,这应该是太后的意思。太后之前一心想将皇穆嫁给崇荣,崇荣死后,太后又想将她嫁给即鸣。但我觉得天君应该不赞成,因为即鸣逃婚后,未受到任何惩处,那个传说中,他为之逃婚的蛟女,也不知所踪。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即鸣的逃婚,可能根本就是天君的授意。天君对皇穆看似宠爱,实则不然。你放心好了,她和太子没半点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