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良久,他沉声道,哽着喉咙,他语气坚定无比:“我没有!”
“你想听故事吗?”
“我本来不想听,但是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暂且讲讲吧。”
我叫洛瑾愉。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自己叫做这个名字。
那时候,我叫做“阿东”,是图灵湖边的一个孤儿,帮图灵族长挑水扫地,他供给我饭食,心情好的时候,也教我一些御兽之法。
彼时,我唯一的心思便是成为族长的正式弟子,并成为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御兽大师。
直到有一天,桑姨突然出现,给我送来一把剑,告诉我:“你并非无名之辈,你的名字叫做洛瑾愉,你是江湖第一的武杀师洛名撼的长子。”
“那我为何成了图灵湖边的孤儿?”
“那是你父母苦心的安排,他们希望你磨练心志,将来以堪大用。”
“那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不行,剑术不成,你不能归家。”
可笑的是,天下第一剑术大师的长子,居然需要去学习别派的剑法。
彼时我七岁,却已经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因此,在桑姨带我上路的某一天,我逃跑了。不知道多少时日,我总算回到了洛云堡,我也总算见到了父母。
我的父亲说:“瑾儿,你总算回来了。”
他看起来,既欣慰,又高兴。
我的母亲却板着一张脸,看到我,仿佛令她很不开心。
他们为我准备了很丰富的晚宴,随后,我被带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因为我发现,原来在偌大的洛云堡中,居然有一个那么壮观的建筑是为我而建造的。
天地间竟然有专门属于自己所在,这个想法,足以让任何一个孩子因此而疯狂了。
但是,我却没有兴奋多久,当天夜里,桑姨就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连夜将我送出了洛云城。
“洛云派的少主,不应该是恋家享乐之辈;若你无打败你父亲的实力和勇气,永远别踏进洛云堡的大门。”
桑姨说,这是母亲交代给我的话。
然后,我被送到了我师父那里,我师父剑术确实非常厉害,他一生之中,仅仅败过一次。
他只败给过我的父亲。
就这样,天下第一剑客的长子,成了他父亲手下败将的徒弟。
彼时,我心无杂念。
因为少年人的傲气,已被母亲的话激起。我暗暗发誓,自己也一定要像父亲一样,战胜师父,在此之前,我也定然不再回去。
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十年时间,我仅仅跑回去过一次。
那一次,我因为不慎受伤,病了一段时间。
病中的人难免脆弱,在痛得最厉害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割断了线的风筝,已经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于是,有一次,我跑回了洛云堡。
这一次,我连父亲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母亲也不过远远地看了我一眼,问了我一句:“你做到了吗?”
多年不见,她一如既往地冰冷无情。
当然,我又被桑姨送了回去。这一次,我已深深知道,母亲铁石心肠,若我做不到她交代的事情,她便会真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
又是数年,终于,我的师父明确地告诉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
我欣喜若狂,几经周折,我再次回到了洛云堡。
这一次,我已无任何必须要离开的理由。
三年时间里,父亲倾心尽力,试图将他的剑法传授于我;母亲虽然冷淡如初,好歹已找不到任何让我离开的理由。
日子虽然也不大容易,好歹得偿所愿。
“直到——”说到此处,他声音有些颤抖。
“你别说了。”
她接口道。
他口中发苦:“听不下去了?”
“不,剩下的,我大约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我知道。你那时候常常做梦,经常会说梦话……我想,我能猜得出。”
“原来——”
他轻笑一声,望向她的眼神里,有些感激,又有些无可奈何,他心道:你常常说自己傻,你究竟哪里傻了?
第36章 痴心不死旧梦成殇(四)
“事到如今,我总算知道,原来至始至终,我的母亲都不希望我回堡,而我的父亲……”
欧阳泺挣扎着,用绑缚着绳子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整个人一愣,眼眶开始泛红。
人在痛的时候蓄积的泪水,往往因为委屈而流下,而人的委屈,往往在被懂得和被理解的时候,汹涌而出。
“他是谁?”
欧阳泺小声问道。
“我的,弟弟。”
她心口一滞,感觉剩下的话有些难以出口:“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
“他说你已经死了,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良久,沉声道:“你不是问过我,那段时间,我去了哪里吗?”
我回家了。又一次。
我想看看母亲身体怎么样了,也想问问父亲,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听上去有些滑稽。
但是,我短短的人生里,那个地方,那些人几乎成为我生活的全部意义,这个意义已经发了芽生了根,变成了执念,想摆脱它,谈何容易?
“人啊,知足常乐。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谁不是意气风发,老子天下第一;然后就是各种折腾啊,拼命啊,最终呢,偶尔一两个幸运的,出头了;其他的像你我这样的,就像江河里面的一滴水,悄没声息地流逝了,就这样完了。”
说话的汉子已经醉得不清,酒精使得他眼睛里熠熠闪光,说完长长的一段话,举起酒盏,满饮一口,劣酒的苦涩烧灼着他的口腔和喉咙,他难受却又满足地眯了一下眼睛。
酒友喝得也不比他少,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在理,在理……”
“在理吧?”他痴笑着凑过脸去,道:“那你倒说说看,谁亏了,谁赚了?”
“出头的赚了,我们亏了。”酒友作势要哭。
“错!兄弟错了——”他拉长了调子,得意大笑,道:“错了,出头的亏了,我们赚了。想不到吧?”
酒友一双醉眼,懵然看着他,等着他的高见。
他捋了一把袖子,道:“我就说一人,你且断断看——那洛云城中名震江湖的洛云派令主洛名撼,和我,你看谁亏,谁赚?”
酒友略顿,俄顷哈哈大笑起来,道:“果然,兄弟你赚了。”
“诶,这就对了。我一介莽夫,因为家寒,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想着天下再没有比我更亏的了。那洛云令主少年时便已名动江湖,又娶了那般家族出来的绝世美女,生的儿子既孝顺,又能干,天底下的好事,怎么就全被他占全了。”
“以前我一喝醉,就忍不住骂天,老天爷不公平,也得有个限度,怎么能把我作践成这样,又把别人捧护成那样?我到现在才知道,啊,原来藏着后招呢。”
酒友闭着眼睛,频频点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深以为然。
酒肆的老板不时往这边瞟一眼,摇摇头。
那村夫继续道:“儿子孝顺?我呸!能干出伤父弑母这样的丑事来,牲畜不如!年过半百了,亲手养大的儿子嫌你碍事,说:‘老爹,你老了,没用了,你走吧,你若不走,我就要杀你,谁拦我我就要杀谁’,然后,就真动手了,你说,惨不惨?”
“是我这样从来什么都没有的人比较惨,还是得到过所有,又一下子全部失去的人比较惨?啊——”
手腕处传来迟钝的疼痛,醉眼朦胧中,一个四面帷幕的黑色斗笠出现在头顶,紧紧把握着自己的手,苍白、有力,却有些颤抖。
“什么伤父弑母?”
“……大大大侠,饶命……”
“什么伤父弑母?”
“您,您不知道吗?说是洛云派洛云令主的长子,为了篡位,伤了自己的父亲,杀了试图阻拦的母亲,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摔进河里,淹淹淹死了……”
……
乡野村民的谣传,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播散的讯息,已覆没整个大地。
然而究竟是哪一阵风,吹落了第一颗种子?是无心还是有意?
已经无法推考。
余景洛踉踉跄跄跑回山洞,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他从来不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