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痴心不死旧梦成殇(三)
“现在,你是不是很后悔?”
年轻男子一身玄衣,五官和余景洛有六七分相似,皮肤却黝黑许多,也粗糙许多,眼神里透露出老于世故的神色,眉头一挑,连带着声音也显得轻佻了许多。
桑姨面容一抽,默不作声。
男子似乎很想看着她难堪,嗤笑一声,道:“我早跟你说过的,你若不愿意,多的是愿意跟我合作的人,你一人赤手空拳,能成什么气候?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桑姨脸色铁青,仍然不言不语。
男子心情极好,受到这般冷遇也不生气,又道:“不过,你还是挺有办法的,这两人,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勿需忒多,”桑姨冷冷打断,转过身来,问道:“你预备怎么对付他们?”
目光落处,余景洛和欧阳泺均已低垂着头颅,靠坐在角落。
男子笑出了声音:“事到如今,难为你还有心思操心这些,你不会是,突然有些后悔了吧?”
桑姨一怔,撇开了头,片刻,冷哼一声,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她脚步未有丝毫停留,大步下楼,走出木篱笆围成的院子,突然听到院外不知何处,凄惶的一声鸟叫,她抬头看了一眼,暗叹了一口气,紧步向前走去。
她的背影,很快就已消失在山道之上。
待脚步声一点也听不到了,小凌长长舒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木松柏,脸上闪现一丝几不可查的羞赧之色,将身子从他身上挪开。
木松柏甩了甩被压麻的胳膊,轻声抱怨:“臭丫头,看着瘦不拉几的,竟这样重。”
小凌丢给他一个眼刀后,转过脸去,继续看向前方;他无声地抗议了一句,也顺着她的眼光向前看去。
放眼望去,一群吊脚楼被高高的木篱笆围住,篱笆外面苍树林立,光秃秃的树梢在冬日的寒风中簌簌作响,树下,灌木杂乱且颓败,连刺猬通过,恐怕都难免被扎出几道口子。
院内,一群着蛊族寻常麻衣的侍卫来来回回,他们面容冷肃,彼此并无交谈,手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剑鞘上,时刻准备和任何一个突如其来的敌人大杀一通。
“公子他们应该被困在中间那栋楼。”
“你如何知道?”
“刚才那名女刺客就是从那栋楼里出来的。”
“有道理。奇怪,她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是她的老巢?”
“……我怎么知道?”
闻言,木松柏奇道:“你事先不知道这个地方?”
“当然不知道。”
“那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莫非,你家公子给你留了记号?”
“没有。”
“嘿,这就奇怪了……”
此时,从中间那栋吊脚楼的第一层,鱼贯而出一队穿着打扮和原先院子里巡逻的侍卫穿着、装备、神态均一模一样的侍卫,他们不言不语,自动自发地向各个位置走去,不言不语,原先在那个位置的侍卫便自动从岗位上撤下,汇成一队,鱼贯进了屋子。
木松柏眼神有些深沉,道:“竟然是木头兵……”
小凌转过头:“木头兵?”
他咧嘴一笑,立刻又成了那个吊儿郎当的不靠谱青年:“木头兵都没听说过?你和你家公子,有一点倒是真的像,都一样无知——好好,你别动手,我说。”
木头兵,和定神兵一样,也是“神话”的兵团,甚至是这个组织在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兵团。
这个兵团之所以叫做木头兵,是因为他里面的每一个成员,都像木头一般冷血无情,也像木头一样安静无声;同时,木头不会反抗风的吹拂,他们绝对遵从任何一个命令;木头只能被砍倒,他们只能被杀死,绝不会背叛。
更何况他们看起来虽然像根木头,行动起来却既迅速,又利落,十分可靠。
因此,他们的价值当然也非常高。
木松柏玩味一笑,道:“有意思。这个女刺客,好像跟‘神话’缘分很深呢。”
小凌最讨厌他这副故作高深的样子,道:“你有没有搞错,定神兵可是丽夫人请来专门对付她的;现在她却和‘神话’的另一只兵团混在一起,说得过去吗?”
木松柏道:“说不过去。”
“嗯?”
“‘神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两兵交战,只站一边,大概是避免自己的兵团相互杠上。所以,我猜,定神兵,或许并不是丽夫人请的。”
“你是说,丽夫人背后,另有其人?”
“而且,这个‘其人’,现在大概已经和这个女刺客结盟了。”
木松柏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一直看着他的小凌,心里没来由一怔,一时觉得他有些陌生了。
吊脚楼上。
余景洛悠悠醒转,赫然发现自己被绳子捆得紧实,心里一惊,挣扎一下,看到旁边的欧阳泺,这才略微放了点心。
紧接着却又忍不住担忧起来,因为她也被捆得严严实实,人已经昏了过去,脸藏在乱发之下,看上去既狼狈又苍白。
他忍不住轻轻唤道:“小泺,小泺——”
“好久不见,兄长。”
他赫然抬头,这才发现前方不远处,逆光之中,一个人坐在竹椅上,正懒洋洋地看着自己。
还未看清那人是谁,单凭声音,他便连心都僵硬了起来,喉咙像被堵住般,一时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他只听自己哑声道:“是你?”
“是我。咱们好久没见,你最近过得好吗?”说完,他戏谑道:“依我看,你大概过得很不错,伤父弑母之后,没想到你不仅逃出生天,还得红粉佳人相伴,过起了这般乐哉悠哉的游侠生活。”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不想怎么样,兄长,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被水淹死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你,完全是意外之喜啊。”
“你,不是为我而来?”
青年喷笑:“为你?当然不是。我现在就可以放了你,你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怎么……可能?”他语音更显沉重。
“你不相信?”看到他痛苦,他似乎很是高兴,竟立即唤道:“来人!”
一人不知从何处,突然站到了他的身后,他似乎正要吩咐,却戏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想再杀你?”
“你可是伤我父亲杀我母亲之人,我立誓要将你千刀万剐,现在却一点也提不起杀你的劲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余景洛只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开始缩紧,熟悉的裂经之痛,似乎隐隐有再发的趋势。
洛瑾瑄——他的同胞弟弟——只是更高兴地继续说道:“因为,你已经死了。你他妈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我为何还要脏了自己的手去杀一只鬼?哈哈哈……”
余景洛嘴唇已然干枯无比,双手紧紧握拳,全身颤抖不已,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夜半。
冷白的月光从窗户洒落进来,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冷冷地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什么话也无法说出,只留下一地叹息。
余景洛靠坐在墙角,盯着地上的月光,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又僵硬,又麻木。
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触电般的麻痛,紧接着,这种麻痛像网一般扩布,整个身体顺势被包裹其中。
他转头,借着月光,他看到欧阳泺紧抿着嘴唇,正拼命地挣扎,想摆脱绳子的束缚。
“你醒了?”
“嗯。”
“……”他想问她,什么时候醒的,却逃避般地,选择了沉默。
欧阳泺却突然道:“你傻死了。”
“嗯?”
“他要放你,你为什么拒绝?若是你答应了,现在搞不好就能来救我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一早。”
“所以……”
“我都听到了。”
“……”
“……”
“但是,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嗯?”
“伤父弑母,我知道你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又没见过,凭什么不相信?”
“有吗?”她停止活动,眼睛在昏暗的月夜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她又问道:“你有吗?”
他回看着她,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又仿佛沉醉在她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