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哭闹声、呼唤声四起。
“死人啦!”
突然,人群中不知有谁大喊,众人恐慌,纷纷逃窜,也顾不得自己脚下究竟踩着些什么东西,也不管自己前进的方向究竟是哪里,很多人前一秒还在怒骂,下一秒却已经被踩在脚下,每个人身上都有鲜血,没有一双脚上完全干净……
佐礼早不知何时退去。一名女子燕子一般飞上赐福台,将木松柏和长青妻子一卷,又像燕子一般飞上了祭天台,向神台后去了。
连青留跪倒在红铃面前,道:“铃儿,我错了,我错了……”
红铃却似乎痴傻了,竟仿佛一点也没看见四起的纷乱,只呆呆地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不时有鲜血喷洒在她脸上和身上,一身纯白无暇的丝衣已然被鲜血染红——就像她平常穿在身上的那种红。
余景洛又急又躁,他在人群中拼命冲突,试图寻找欧阳宁的身影,却连一点影子也未发现。
心中担忧着欧阳泺那边情形,无意间一抬头,只见一人俯冲而下,在连青留的错愕之中,抱起红铃,又腾空向上,拔地而去了。
而在那高高的祭天台上,徒留一个身形单薄面如死灰的女子,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已如炼狱的街道,缓缓向后倒去——她的手,紧紧捂住了胸口;她的脸,已因疼痛扭成了一团。
余景洛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停止了跳动——
“小泺——”
第33章 痴心不死旧梦成殇(一)
白雪纷扬,声势浩大,却又悄然无息;像上苍匆匆派下的救兵,急不可耐赶着粉饰太平,却又不敢大张旗鼓。
四野皑皑茫茫,满世界冷冷清清。
山洞之内,火正熊熊燃烧,开水已经煮好,袅娜地升腾着热气,递到一人面前。
她紧挨着篝火而坐,却似乎一点都未感觉到火的温暖。她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牙关忍不住打着寒战,看到那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陶罐,略怔一下,整个身体像刺猬一样往外一炸,不知怎地,陶罐一斜,水晃荡着向递水的手泼泄而去,瞬间就烫红一片。
她轻呼一声,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被吓得呆愣不安。
欧阳宁迅速把手缩回,却仿佛并未感觉到手上的疼痛。他看了一眼陶罐里的水,犹豫片刻,向洞外走去。
雪地上两行深深脚印,俄顷又被雪覆盖住。他来到山溪边,用石头往之前敲开又重新冰封的一处狠凿几下,弯腰装好水,直起腰来,背上传来一阵剧痛,他待那阵痛减轻了一些,才勉强站了起来。
干涸的残血将他的头发一缕缕结在头顶,雪落在上面,一些化了,隐隐发散着热气,有一些将化未化,仍显露着一些半透明的白色,整个脑袋看起来像是一盘不知名的发霉馊菜;菜下藏着一张苍白而又满布血渍的脸,四肢粗长而笨重,走在雪地里,像是鬼魅般骇人。
“我身边的人,可不能如此蓬头垢面。”红衣女子一边摆弄这木梳,一边娇嗔道。
铜镜里,一丝赧色在呆愣的瞳仁里一闪,倏忽之间便消失了。
欧阳宁手上的动作稍迟钝了片刻,俄顷又恢复如初。他低垂这头颅,走在这荒无人迹的山路上,神色比平常更冷肃了不少。
此时,他脚步一顿,看向面前交错而去的另外一条山道,思考片刻,又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神清大变,将陶罐往地上一扔,拔腿向那条路上追去——那是两串脚印,浅而促,有人刚刚拖泥带水行过此处!
她不仅拖泥带水,而且踉踉跄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双脚却仿佛有自己的方向;她一直听任自己的脚步和心意,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决定和用心,头高昂向前,脚步轻盈,因为年轻,因为自由,因为相信前方必定有所有答案。
而此刻,她的双腿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拖住,沉重不堪,即便她心急火燎想要摆脱,却毫无办法,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网困住的鱼,好像还能翻腾跳跃,却已然徒劳无功。她渴得要命,却无法饮水。
大雪之中,坐着一个雪人。
走近一看,雪人的斗笠之下,胡子虽然被冻成了冰柱,胡子上,却还冒着一股一股的热气。
那是他的呼吸。他还是个活人。
他还是个活人,面容却已和死人差不了多少,心也恨不能马上死去。因为他的身后,紧挨着三座坟冢,积雪之下,土却还是新的。
红铃呆呆地站在那雪人和三座新坟之前。
那死人一般的雪人却突然抬起头来,也呆呆地看着荒山野岭之中突然出现的女子。
良久,那人凄然道:“您是圣主?”
红铃喉咙如噎,困难地点了点头。
“他们说我们当时不应该跪着,可是,我们跪着,是向您祈福的。”
“圣主,为什么他们站着的都没死,我们跪着的,都死了呢?”
红铃仓皇后退,嗫嚅道:“我……对不起……”
那人茫然地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又呆住不动了。
欧阳宁终于追了上来,牵住红铃的手,带着她继续向前走去。她走了几步,突然挣开他的手,疯狂低向前跑起来。
许久。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庙,她笑了,仿佛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要来这里。紧走几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背后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她也无暇顾及,看着紧闭的庙门发了一阵呆,终于沉了一口气,右手慢慢向前,落在门上,闭着眼睛,慎重一推,门开了。
她轻嘘口气,发现自己刚刚竟然在紧张,看到眼前所见,一事一物,皆和前一模一样,心才总算跳回原处。
原来人生竟有这样的时候,只要什么都不变,万物皆同前,便是值得欣喜雀跃的。
她从神台上捡起一根线香,有人已经替她点燃。她跪倒在蒲团之上,紧闭双眼,嘴唇翕合,念念有词,仿若最虔诚的信徒。离得近了,才能听清楚,她原来只是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师父,师父……”
仿佛痛彻心扉;又似难以启齿。
师父的声音赫然响起来:“你来了。”
她猛然抬头,茫然搜寻一遍,只看到泥塑的佛祖慈祥的双目,她站了起来,激动道:“师父,你来了,你在哪里,我要见你。”
庙内寂静无声,庙外单薄血衣的剑客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庙门却突然关闭,带起一阵寒风,风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不要进来!”
欧阳宁已经踢出的脚顿时打住,迟疑一阵,缩了回来。
庙内。
黑衣蒙面的女人从神像后转了出来。红铃骇了一跳,却突然紧步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她含糊不清地喊,声音低哑而沉重:“师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想修复的,反而败坏;要成就的,崩塌成灰;她想爱的,不得善终;爱她的,未结善果;想做的,做不成;想去的,去不了;四面之内,竟是楚歌;八方之端,皆成绝路。
怎么会这样?
女人反抱住她,她的手臂,也在轻轻地发抖,一如她的声音:“不是你的错,不是!”
“真的吗,不是我的错,这是真的吗?”
女人安抚道:“不是,不是,不是……”
她说得很肯定;她却哭道:“是我的错,师父,我犯了大错,我害死了好多人……”
女人怒了,道:“休得胡言!你何错之有?你想让他们死?你不想他们过得好?你不曾用心尽力去做一个好圣主?你莫非没有用心准备今年的巡游大典?……”
桩桩件件,就像一颗颗定心丸,一点点填进她的心里,将占据于此的怀疑和否定慢慢向外挤,竟好像真的挤动了一些。
她仓惶地点头,抓住这向她抛来的救命稻草,宝贝似地攒起来,终于,她双手握拳,眼神散发出孩子一般的渴望:“是的,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不归我管,对不对?”
黑衣女人点头,抚摸着她的头发:“是,就是这样。”
红铃脸上闪过一丝稍瞬即逝的笑意,却马上又问道:“为何不需我管?为什么?”
做了所有的一切,成败与否,是非功过,为何就不需要她管了?不管可以吗?为何可以?为何不可以?为何,她眼里耳里呼吸里睡眠里全是哭泣,全是血,全是那沉甸甸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