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婵不解其意,他没有起身的意思,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蹲着。
一个皇帝,一个贵女,蹲在河边呆呆望着灯火璀璨的河面,抱着手臂出神,多傻。
她微微挪远了些,怕身后来往的人群一个不小心把她踹进河里。
“你忘了吗?”
他微微掀了眼皮,一双总是遮了一半琥珀色瞳孔的眼,专注地望着她,孙婵竟然看到了,些许名为脆弱的情绪。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笑了一声,不再纠结此事,垂眸揪着手边的青草,举动有些稚气。
“陛下,今日没有宫宴吗?”半晌没人说话,孙婵蹲得腿麻,呆呆望向点缀着星星和孔明灯的漆黑夜空。
他也如此,抬起眼睛望向苍穹深处,有问有答,听着语气,却幽幽淡淡似并不想与她多说一句,“兖州水患,宫宴取消了。”
“哦。”
又是静默,孙婵忍不住深思他哪里不对劲,大半夜的把她拉到河边来,又不说话,肯定也不许她走。
他们先前放的两只河灯已经飘远了,水流把新的几盏河灯推到他们面前,孙婵正望着水面出神,听他说,“别走了,好不好?”
别走了……肯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屏着气息,心中警钟大震。
“陛下何处此言?”
“沈青松的夫人,不是你姐姐。你看破了我的计划,将计就计,让她嫁给沈青松,还把京城的财产都送给她,你们想要打点好一切,离开京城。”
他既能通通看破,想必十分笃定了,孙婵想了想,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陛下,这样不好么?陛下手腕了得,做到了先帝多年都没做到的事,让世家逐渐式微。我们国公府就此退出京城,不再参与朝堂纷争,陛下便再也没有掣肘。”她隐下了要救出三皇子再走。
他却摇头,孙婵侧目,可以看见他一排梳子似的浅色睫毛几番扬起又落下,“我的手段不光彩,但是我做到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皇直到驾崩前仍惦记着的事情,我用几个月便做到了。父皇做不到,三弟也做不到,为何你们还是看不上我。”
“陛下多虑了,我们相信,陛下会是个明君,往后,大梁会海晏河清,百姓和乐。所以,我爹自诩完成了使命,年岁渐长,力有不逮,想要回乡养老罢了。”
他固执道:“若是登基的是三弟,孙国公会高高兴兴地留下,辅佐他。”
既然他如此认定,孙婵也再无可劝,况且,他说得本就是事实,他们在博弈,清楚对方手上有多少筹码。
气氛再次胶着,孙婵隐约觉着腿麻了,露水沾湿的草地,似有小虫子钻过她的绣鞋,在她的腿上游走。
一大朵烟花,在对面的河滩上炸开。
继而三三两两的小烟火燃亮夜空,你方唱罢我登场。除夕这夜,也有贵人乘舆夜游,观赏焰火。
李凌风站起来,微微屈膝俯身,伸着一条手臂供孙婵借力。
孙婵本想自己站起,微动一动,双腿便似万条虫子啃噬,只能抓住他的手臂,摇摇晃晃站起。
一时还放不开。
她略微尴尬,避开眼睛,看向对岸绚丽的烟火。
火光照亮了少女明艳的面容,李凌风一手供她支撑,一手摸进袖里。
栖凤宫中的一蔟梅花,已经干涸了,花瓣蜷缩,色泽反而更加浓丽,他把花枝簪进她的鬓发。
鬓云欲渡香腮雪,韶光恐见花颜惭。
“婵儿,做我的皇后吧,我们共享这太平盛世。”
她的惊讶的神情很是有趣,他早已做好准备,她一张檀口,会冷笑,会嘲讽,会说出羞辱之语。
但她一幅见鬼似的神情之后,反而抓着他的手臂微微侧过身子,脑袋垂下,若非身体离了半寸,就像整个人埋入他怀中。
“这糖葫芦多好吃啊,你这闷葫芦竟然不爱吃?……我都好多年没来京城了,都忘了这集市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欸欸欸,那边有杂耍,小爷我要去看看。”
他面向河岸,两人从他身后走过,其中一公子叽叽咋咋,说个不停。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回头看看。
却被她攀住了肩膀。
第66章
孙婵紧紧抓着李凌风的手臂不许他回头,眼睛乱转,心中拼命想着对策。
谁能想到,李凌风说了那么一句疯疯癫癫的话后,她竟从他身后看见了一月未见的荀安。
他与一华服少年并肩而行,一张俊脸冷若冰霜。他看过来的一瞬,她眼疾手快垂头,借李凌风的身躯躲避他的视线。
今夜可真是见鬼了,荀安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在这么个场景下撞着他,她紧紧抓着李凌风的一条手臂,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发鬓,不知簪上了个什么东西。
而且,不能让李凌风看见荀安,他可能记得陆邕的长相,若是对荀安生了疑心,会徒惹麻烦。
不知荀安有没有看见她,还是先应付了李凌风,回去再好好解释,荀安这人还是比较好哄的。
打定主意,她低着头余光望身侧看了一眼,两个公子已经走远了些,装作若无其事,推搡着李凌风往反方向走。
“陛下,夜寒露重,臣女体弱,又还未用晚膳,有些头晕。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咱们再商议……方才之事。”
……
大概是今夜长街热闹,繁杂的烟火气息感染了这位久居深宫的皇帝,他竟提出要尝一尝路边摊。
孙婵怕荀安再次折返,哪敢在街上乱逛,便称自己饿极了,想吃樊楼的酱肘子。
他也极好说话,由着她去了。
他们在樊楼三楼的雅间落座,小二上了满满一桌菜,孙婵心不在焉,小口夹菜,时不时望向楼下。
“多吃些。”她回神,碗里摆了一大块鲜嫩的肘子肉。
“多谢陛下。”她打算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便放了筷子,正色道:“陛下方才所言,臣女便当没有听到。陛下与皇后娘娘青梅竹马之谊,皇后娘娘还怀孕了,陛下该好好对她。”
“她可从来不把自己当皇后,”他自嘲轻笑,“抱着傅家嫡女的身份,对我颐指气使,也从未把我当夫君看待。婵儿,当年我为了争取世家支持,求娶皇后,实在是迫不得已,你会怪我吗?”
“如今她的皇后之位,就像世家的门楣一样名存实亡。婵儿,你才是我心中属意之人。如今朕大权在握,想求娶一位品行高洁的女子作为皇后,如何不可?”
孙婵摇头,话锋犀利,毫不留情把他粉饰太平的遮羞布撕烂,“皇后没有利用价值了,陛下便想把她弃如敝履,换一位听话的,更能帮助你的皇后。陛下心中,何曾属意过什么人?怕是只属意你自己。”
“你希望我做皇后,是看中了我爹背后的势力,看中了我母家无人,孙家不会变成第二个把持朝政的傅家。这样想想,我做皇后,真是太合适了。”
他的面孔生得规整,面无表情时,有种欲望都满足后,万事不再上心的餍足神态。
偏偏胃口大得像饕餮。
她咬了咬唇,望着他冷淡的神情,劝道:“可是陛下,人心肉长,你与皇后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全是假的?你有什么不能拿来算计?亲情、友情、爱情,算无遗策,算到最后,你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为何不好好珍惜皇后?她少年时,便属意于你,亲自开口求了宰相要嫁你,虽然那时我才十岁,这些事都是记着的。陛下如今已打压了世家,是大梁真正的皇帝了,对皇后娘娘好一点吧,她才是一心爱你之人。”
“至于我们孙国公府,会退出朝堂不问政事,陛下大可放心。”
挺好玩的,从未遇过风浪的小雀儿,一本正经地教他这只丛林里厮杀出来,还带着一身淋淋血痕的野兽人生大道理。
他叹息般轻笑,为她倒茶。
“婵儿当年还小,并不知道其中秘辛。朕贵为天子,也不过是浮萍一般命运漂泊的芸芸众生之一,拼死挣扎,也只能苟延残喘。朕从小便懂得,想要什么,只能去争、去抢。”
“不,不是的。陛下是想要的太多,因此不如意。陛下想要琴瑟和鸣的妻子,又想要世家的支持,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
“若你站在朕的身边,便能两全其美。”
太过胡搅蛮缠,孙婵觉着简直不能和他说到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