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婵把那块布料随手放在床边几上,回头见一直面不改色的行烟,望着个打开的小盒子满脸诧异。
“怎么了?”
“这……”她小心捧起盒子里绸布包裹的一块东西。孙婵看着,像是一块棕黑色的木头。
“这是稀世珍宝,白木沉香。”行烟慨叹,见孙婵不解,把那块木头捧到她面前,笑着解释:“我小时候,家里做过些香料生意。家父曾偶尔得到几粒芝麻大小的沉香,宝贝得不行,说一颗沉香一颗金。我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完整的一块呢,所以有些失态了。”
孙婵看来看去,上手摸了摸,还只觉得是一块木头,表面有粗糙的毛刺。既然是香,她闻了闻,的确有些隐约的香气,非常淡。
孙婵看不出什么门道,把它交给行烟,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粉末,“我不懂香料,这个很珍贵吗?”
行烟点头,整理好包着沉香的绸布,仔细放进盒子里。
“中原之地并无出产,所有白木沉香,皆产自南蛮之地。运输来京旷日持久,费时费力。况且,就算在南蛮,也难寻这样完整的一块。”
行烟尽力维持着声音稳定,孙婵却听出了丝丝颤抖,可见这块沉香的珍贵不假。
“这是谁送的?”孙婵拿起盒子,读道:“扬州郡守之妻陆冯氏贺仪,敬呈孙婵小姐,遥祝香远溢清,和美顺遂。”
扬州郡守陆珧的家族陆家,当年是与傅、文、刘三家齐名的大族。据说家主陆珧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庙堂生活,十多年前,请命遣散朝中嫡系,在全盛时期退守老家扬州,做了偏安一隅的郡守。
当年轰动京城的故事发生时,孙婵还未出生,老爹孙文远也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嫩头青。因而孙婵不太清楚陆家种种,却知道陆家与自己家从无交情,扬州郡守的夫人,怎么会遣人送来这样珍贵的礼?
她不记得前世有没有这样一桩事情,这些礼物,她向来是草草过目便扔到库房去的。
转瞬间,孙婵心里思虑了一重又一重,对上行烟的美目却笑意轻快,“这位扬州郡守夫人,是我娘当年的一位好姐妹。扬州有水运码头,四通八达,寻得这块沉香应该不难吧。”
行烟勾唇浅笑,垂了垂眸,似乎打定主意,颤抖着嘴角问:“孙小姐,这块沉香,能否赐我几两?我向来,爱摆弄些香料。”
“可以。”孙婵自问于香料一窍不通,摆在库房亦是暴殄天物。
行烟喜极,不住道谢。
外间的碧茹突然走进来,行礼道:“小姐,夫人寻你过去呢。”
……
孙婵被碧茹搀着,一蹦一跳去往爹娘的房间,心里有些疑惑。她娘昨日不是还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心疼着么,怎么今日让她走这么一段路去见她?
碧茹看着比她还娇弱的样子,扶着她出了一脑门汗,她也不敢把重量压在她身上。
她真的好想念荀安的抱抱。
好不容易摸进房门,她霎时感知到气氛的凝滞。
那是一种雷霆暴雨将至前诡异的平静。
“跪下。”
她娘侧身坐在软榻上,看也不看她,她爹正背对着她跪在地毯上。
“娘。”孙婵细声细语试探着,跳到俞氏身边坐下,“这是怎么了?”
看了眼她爹,一幅蔫蔫的撅着嘴十分委屈的模样。
“我让你跪下,你没听见吗?”俞氏冷着脸。
孙婵嬉皮笑脸,“娘,一路跳过来,我腿可疼了。”
俞氏冷哼,“算了。我问你,你看上的心上人,是不是咱们府里的荀安?”
孙婵眼珠一转,勾了她的手臂,“是啊。娘你不是说,只要是我看上的人,你都支持么?我以为你一定会支持的。”
“就是就是,夫人,婵儿自小就乖巧,她有分寸的。”孙文远帮腔道。
俞氏一个枕头扔过去,正中孙文远面门,“你个老东西早就知道了,你们父女俩合起来瞒我是吧?”
接着又数落孙婵,“我不是还说过,选夫婿不能只看容貌,还要看人品才华。”
孙婵打断,“人品才华,荀安哪个没有?我看娘你就是看门第。咱们不是打算回益州做个平民百姓么,到时候,木门配柴门,我配荀安,也没差。”
俞氏被噎住,抽离了手臂,侧过身子闷闷道:“我不管,你就算嫁个平民,也起码嫁个秀才童生。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你养你,不是让你去配个胸无点墨的武夫。”
“那我爹当年又有什么惊才绝艳,让娘死心塌地?”
孙文远道:“婵儿,怎么跟你娘说话呢?分明是因为我的玉树临风,迷了你娘的眼睛。”
俞氏气极,指着大门喝道:“你们父女俩,都给我到廊下面壁去。”
……
孙文远站着,孙婵搬了张椅子坐着,一起在廊下数蚂蚁。
孙婵左手撑在膝上,右手拿了根树枝,戳着墙面,闷声道:“爹,你是支持我的吧?”
“爹相信荀安是个好孩子。”
孙婵抱怨道:“我觉得我娘不可理喻。没有才华怎么了?一届武夫怎么了?”
“嫁给我,你娘受了不少委屈。俞家是益州有名的书香门第,出过几个秀才,在当地很有威望。我当年是个混混,家里世代白丁,后来还是花你娘的嫁妆钱,捐了个小吏。跟着我,你娘家里的姐妹总觉得她低嫁了,时时奚落。后来我们来京,生活总算逐步好转,你娘,却总是憋着一口气的。”
孙文远的声音时而飘渺,时而沉郁,似在忆着遥远的前路。
“若留在京城,你能嫁入簪缨之族,做真正的贵夫人,你娘才算了了夙愿。若是不能,她也不希望你走了她的老路,处处让人看轻。”
孙婵鼻头发酸,把头埋入臂间,“你说得对。”
“但是爹跟你站一块儿,”孙文远伸出短肥的手拍拍女儿的肩,“我相信你的选择,我们一起说服你娘。”
孙文远站直了,伸了个懒腰,“毕竟情况不一样了,当年我们一穷二白,现在我们有钱。有钱,你懂不?你爱嫁谁就嫁谁,谁敢说闲话,就拿钱砸死他,让他滚蛋。”
作者:预告:明日或许三更掉落。
第26章
听了她爹不着调的话,孙婵心里泛起浅浅淡淡的暖意,却并未特别欢喜,只托着下巴,望着墙面苦笑。
正出着神,见荀安从檐下走廊走过,宽肩窄腰步伐坚定,似一阵凛风掠过。站定向她爹作揖,抬眸望向她,眼底温柔几乎满溢。
若不是她爹还站在她身后,她定然不矜持地伸手求抱了。
“快进去吧。”孙文远打断了这对目光痴缠的小儿女,对荀安挥手道:“虽然老爹我挺你,但你还要应付丈母娘。”
他颠着肚子走到荀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深呼吸,万事有我兜着。她问啥你就答,她不会吃了你。最多受点皮肉伤,你可别还手……”
孙文远还在絮絮叨叨,孙婵见荀安的眼神分到她身上,眯着眼睛挥手,示意他快走。
“你要是敢还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她爹的戏瘾发作起来,不唱一出不肯收场。
荀安勾唇浅笑,礼貌地朝孙文远颔首,迈步走进了房内。
孙婵继续百无聊赖数蚂蚁,不管她爹在耳边的滔滔不绝,从发家致富,说到养娃心得,到他们两口子将来归田养老。
她一点都不担忧自己与荀安的未来,因为爹娘对她的爱,她相信,只要她坚持,她娘一定会妥协的。
荀安……荀安的身份,在她看来仍旧扑朔迷离,她甚至不清楚傅祎要杀荀安的理由,也不能说服自己那一连串的命案是个巧合。
无论他是谁,她确定他不是爹娘的儿子,就足够了。无论皇族还是平民,权臣还是贩夫,无论他身上留着怎样的血,她认定了他,绝不会放手。
她凝视着自己张开的手掌,叹了口气。
那边她爹说累了,跑到耳房去找水喝。
靠在椅背上,转头远眺,从爹娘房间的廊下,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片池子,夏日时他们一家三口总坐在此处乘凉,那边满池鲜嫩莲花,凉风送爽心旷神怡。
对于昨日才经历了那么一桩可怖事情的她来说,那片池子没有一丝可爱之处。
她正要把目光移开,忽然见池面污泥翻腾,掀起巨浪,污泥里渐渐塑出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