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显少年时惊才绝艳,后来少有诗作问世,但少时的诗赋玉衡帝还是读过的,于是下令命他即刻回建康,不到当面一叙,似乎就难以准确表达自己悲痛之心。
谢显当下收拾行装,留下薛敬儿与另一位郑将军共处理事,以实监察土断推行之策。
三天后,谢显回到了建康城,才算是亲眼见识了玉衡帝这顿妖作的有多大。
整个建康城再不复先前的热闹,民间已经下令禁止嫁娶,闹市区都不敢再闹,酒肆茶馆门庭冷落,自从玉衡帝罢免了与友人饮酒作乐的官员之后,再无人敢触皇帝的楣头,风头浪尖上发浪。
谢显身负皇命,便没有回谢家而是直接去了宫里复命。
结果玉衡帝又躲到了永禾宫里去了,宫人不敢擅自打扰皇帝,只传到魏得胜那里,魏得胜一看皇帝哭天抹泪正当时,也不好打扰,便只叫人嘱咐谢显再等一等。
直到了玉衡帝捧着棺木和仍栩栩如生的刘贵妃尸身聊了会子,诉说了这些年的真情,魏得胜牙酸倒之前,才寻到了空隙,将谢显等在宫外的消息回禀了玉衡帝。
“谢常侍回来了,想是急皇上之所急,也为全皇上的心思,写诗以表皇上之深情。”魏得胜以无比沉痛的嗓音道。
“……宣。”
魏得胜傻了,在这里?
“谢常侍已经在太极殿侯着了,没回谢府便直接来了宫里,想也是怕皇上等急了。”他小心翼翼地提醒皇帝。
第178章 波谲云诡
谁都知道玉衡帝宠爱刘贵妃,多少年了一直宠爱不减。
可是谁也知道后宫宠妃多如狗,便是刘贵妃正当宠时,玉衡帝身边也没断了人,不过是刘贵妃得宠的时间更久些。
魏得胜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些年没看出来,估摸着皇帝自己都不知道。
结果人一死,什么深情痴情多情都一起涌上来,说句不好听的比死了亲娘都难受。谁也看出来了,玉衡帝这是真伤心了,这才半个月就已经快瘦成人干了,本来皇帝爱笑眼角就一堆褶子,这一瘦下来,容颜憔悴,皱纹就更多了,竟像生生老了三四岁一样。
玉衡帝还没傻坏脑子,不过有时候眼前一堆事,他是真走不到脑子里去,魏得胜一提醒他也就明白过来,和刘贵妃说了句晚上还过来便摆驾去了太极殿。
这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把魏得胜浑身的汗毛都给竖起来了。
总感觉皇帝要疯魔了,把刘贵妃当活人在这儿倾诉呢。
可他明知道刘贵妃死了,和皇后明面上没闹僵,可是私底下宫里谁人不知帝后二人关系冻若寒冰?
饼店的掌柜的已经处死,一干伙计也都杀了,淮阳王查出来的就是误杀,掌柜的近来不知得了什么怪病,皮肤渐渐溃烂,听偏方说要用砒霜来治,他便从小舅子的药房里买来了一些。谁知让伙计给混在了面粉里头,结果淮阳王把人才抓起来,就有毒死的消息不断传来。
那是一家近半年才开张的饼店,在建康城很火红,一炉饼出来不消一刻钟就能卖光。
那天早上买了那些饼的人,有的一家六七口一夕之间死绝,一直统计出来因为这毒饼便死了有二十多人。有命大的买回饼没来得及吃的,听闻此事就变卖了家产,往庙里一捐人家去做和尚了。
这事无论怎么看来都是一桩意外。
人人都这么看,可玉衡帝心里还是犯着拧,总阴谋论,疑心是皇后在背后使手段。
和王皇后闹掰了,训斥太子刘贵妃死时他不够悲戚,怪责新安王屡教不改,不听他的话才有此祸事——
反正能怨不能怨的人,皇帝都给怨上了,就宣城公主现在还能到他跟前,父女二人见面就是抱头痛哭。
魏得胜冷眼瞧着,玉衡帝再作下去只怕都要众叛亲离。
不过神奇的却是,朝廷政务玉衡帝还能正常处理,可除了这些就不正常了,要么就是去永禾宫和刘贵妃聊天;要么就是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要么就是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和刘贵妃聊天……
玉衡帝到了太极殿,看见谢显眼睛就是一热。
他想起前些日子还和刘贵妃说起谢显,和萧宝信虽然算不得英雄难关美人关,可也算是才子佳人了,不知道生出来的孩子得多好看。
贵妃的意思,就是想和萧家结亲,从萧宝信到萧宝树,就盯上萧家了。
那点儿心思他明白,就想给自己儿子找个倚仗。
萧家再和谢家联了姻,贵妃心里美的比萧家也不差多少。
玉衡帝心酸,不如当时就应了她,也省得她死不瞑目。
“皇上,节哀。”谢显心头一紧,皇帝肩膀耸动,眼角湿润,嘴角抽搐,可别当着他的面再哭上一通,好歹是一国之君,还大着他一辈,他没见过这个啊。
当下不再废话,在路上写的诗誊写在一张纸上,此时双手从宽袍大袖中掏出奉上。
……仰昊天之莫报,怨凯风之徒攀。茫昧与善,寂寥馀庆——
读到此处玉衡帝再看不下去,真就跟拿笔从他心窝子里剜出来的这么个意思,居然当着谢显的面哭了起来,涕泪横流。
谢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当他是个君王这也长自己一辈呢,就没见长辈这般失态过。便是自己阿爹辞世,阿娘痛彻心扉,却也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当下向魏得胜使了个眼色,转身便退出门外。
佯装没看见魏得胜仿若被抛弃的女子一般幽怨的眼神,谢显反手把门关上,玉衡帝的哭声反而更大。
谢显叹了口气,他并不以置身事外的姿态看待玉衡帝,只是从未想到玉衡帝对刘贵妃用情如此之深。堂堂帝王,当着朝臣与近侍不顾体面放声痛哭,那得是心伤到什么程度?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那么天子心伤呢,威力也不比怒要小上多少。
与皇后夫妻离心,誓同决裂;与太子父子失和,嫌隙丛生;连同新安王玉衡帝怕是都怨上了,新安王几番求见永禾宫,都被皇帝挡在外面。
前阵子上蹿下跳的大臣们纷纷高挂免战牌,都消停了不少。
似乎因为刘贵妃的死,整个政治平衡都打乱了。
谢显分明看见,玉衡帝将整个朝局带入了波谲云诡的境况,动荡将至。
——
谢显没有去见萧宝信,尽管他的心已经飞到她身上,整颗心里都是她,迫切地想要见她。
或许,该跟她说其实他并不是那么抗拒她。
或许,该如实以告他早对她心之所属。
只是如今他回到建康,背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多事之秋,他还是万事小心。他可以被指责被弹劾,不能累了萧宝信。
可是,真的很想她啊。
谢显在回谢府的车上连帘子都没挑,他发现,自从确定了心意后,他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早在谢显进宫复命,清风已经回到谢府向谢母报平安,等谢显从宫里回到谢府,府里早已经准备周到。谢母吩咐谢显回府不必先去见她,让他先沐浴更衣,再与她一同用晚膳。
谢显到时,谢祭酒脸色阴沉地正往外走,看就知道是被谢母给撵出来了。
“三叔。”谢显上前见礼。
谢祭酒挑了挑眼皮,欲言又止之后将声音压的极低:
“你才从宫里回来,和皇上说过话了?你可知道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朝中人心惶惶,太子已经是十天之内第三次被皇上当众斥责。皇上莫不是……想换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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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谢显所写诗句取自南北朝谢庄的《宋孝武宣贵妃诔》一文。
第179章 迁怒
正值刘贵妃治丧,谁会在这时候认为玉衡帝意欲换储君?
答案呼之欲出。
谢显:“侄儿才从宫里出来不假,可是才从会稽回来,整个朝局变幻都还没有摸清,叔父此问侄儿只怕回答不了。二叔是太子中庶子,宫里若有风吹草动,该是最先知晓。”
言下之意,你去问谢老二。
谢二爷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只怕是东宫疑心生暗鬼,他感到风向不对,这才鼓动谢三爷跳出来向他打探,生怕押错了宝吧。
毕竟谢三爷是杆好枪,一向是谢二爷背地里一捣鼓,谢三爷便上蹿下跳,被人玩儿的一手好过河卒。
“你二叔若是知道,我也不必问你了。”谢祭酒沉声道:“咱们是一家人,在储君这事儿上,你可得站对位置,心往一块儿想……力往一处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