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哼了一声,脚底板蹭了一下地面,端着糕点走了。
三思这才发现,这宅子里伺候的人很少,能看见的也就只有给他们领路的小厮、无衣,和东厢房外一名扫地的婆子。
裴宿檀早已听见他们进来,在无衣摆放茶点的当口,他侧过头,冲他们的方向抬了抬手,面上挂着“有朋自远方来”的笑意:“来,请你们吃茶。”
无衣也在席上跪坐下来,逐个在人跟前放了茶盏和小碟子。
三思抬头看了看枝叶低低的石榴树,大红的花开得刚刚好。
无衣把给各人沏上茶,然后把小几上盛放糕点的木碟子往她这边稍微推了推。
三思拿起一块糕点,尚未入口便闻见了清透的石榴花香。
她并不太喜欢这个味道,但觉得很特别。
裴宿檀仿佛能“看”见她吞咽的动作,微笑道:“还以为二位此来不会碰我这里的吃食。”
三思道:“若是再往前推个几天,大约是不会碰的。”
裴宿檀:“哦?”
虞知行解释道:“因为尚未消气。”
裴宿檀笑起来:“然而岑姑娘现在听起来,也不像是完全消气了。”
“刚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想直接杀了你。”三思的糕点吃了一半,放回碟子里,掀起眼皮,“但看在无衣救了我一命的份上。”
无衣抿了抿嘴,低着头不看她。
裴宿檀的笑容里含着礼貌的谢意,道:“岑姑娘不会杀我的。”
三思脸上的似笑非笑淡了点。
“虞公子倒是可能会。”裴宿檀的“目光”转到虞知行的脸上,从容不迫地继续道,“但岑姑娘都这么说了,想必虞公子也会稍作忍耐。”
虞知行绷了一路的肌肉松了下来。
倘若他想要动手,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或是三思任何一个人的对手。
显然,裴宿檀没打算同他们刀剑相撞,也料定了他们不会真的动手。
裴宿檀拿起一块石榴糕,掰了一半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尝,咽下。
“看来这糕不太对二位的胃口。”裴宿檀道,“我已经调整了五次配方,却始终做不出原本的味道。”
三思看着头顶在光点中闪烁的绿叶红花,道:“是这棵树上的石榴花?”
“嗯。”
三思看着树根下隆起的新土:“树是新树,糕点的味道自然会有出入。”
裴宿檀慢慢地将剩下一半石榴花糕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吞下了,然后:“嗯。”
无衣在裴宿檀膝上比划了一下:我觉得都一样。
裴宿檀:“那你多吃一点。”
三思看了看糕点,又看看无衣:“你多大了?”
无衣比了个“十二”。
裴宿檀道:“无衣生在一线牵,从小跟着我。”
三思唔了一唔。
虞知行忽然问道:“居士乃何方人氏?”
“幽州。”裴宿檀如此回答,继而又笑,“虞公子信吗?”
虞知行道:“居士口中的话无论真假,皆自有门道,等闲不敢轻信。”
裴宿檀笑了一下。
他手中拿着小木刀,将石榴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自己吃一点,也给无衣吃一点。
“我是登封人。”
虞知行深深地凝视着他:“容我略做猜想,此地原本便是居士故居。”
裴宿檀:“都说金钱来往逃不脱江宁商家的眼线,看来是真的。早知道我该再低调些。”
虞知行:“居士花三倍重金买下这座宅子,又花大价钱改建。我本以为进来能瞧见如流觞园那般富丽风雅的宅院,谁知竟拆了雕梁画栋,做得更旧了。”
裴宿檀道:“劝虞公子莫要刨根究底。在下旁的本事没有,然而我不想让人查到的东西,旁人是万万查不到的。”
三思看着裴宿檀。
她直觉虞知行的话触及了裴宿檀的逆鳞,而此人的神色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波动,笑容同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说得好听是温润和煦、有礼有节,说得难听就是虚情假意拒人千里。
裴宿檀今日请他们来吃茶显然是为先前的几桩事变相赔罪,但他看起来没有提起前事的意思。
只是三思心中始终有疑问不可解。那些疑问大大小小,像断了线的珠子,冥冥之中却又仿佛有一条线将它们牵起来,看不见摸不着。
她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居士在谈兵宴后,给出了耿深夺取郭家《枯焚掌》的证据。”
裴宿檀颔首。
“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想请居士解惑。”
裴宿檀静静地喝着茶。
三思没有等到他的反应,道:“易家老爷子过世时,我们在易家宅院里碰巧撞见一线牵的门人,一男一女,男的身穿夜行衣,浑身是伤。当晚,郭家二公子郭询失心疯。后来我们送郭询前往连州,途中遇见截杀。”
裴宿檀没有接茬。
三思并不纠缠在这上面,而是话锋一转:“巫芊芊同我提起过一件事,也很令我疑惑。迷踪谷谭谷主受牵丝诀所伤,迷踪谷追查凶嫌多年无果,三年前却被一线牵告知与杀梅有关。巫芊芊同我说这事时讲到一个细节,她当初在谈兵宴上杀了上官家两个旁系子弟,是因其死活不承认上官家对巫家做的事,意外的是,居士曾同她说起过其中一人——居士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教唆巫芊芊杀人,毕竟她那个性情,不用别人说,也会直接杀了的。”
裴宿檀道:“捕风捉影的事罢了。岑姑娘觉得呢?”
“我还有一件最疑惑的事。”三思继续道,“居士与少林素来交好,常与少林几位高僧说禅。既然居士手握耿家灭门夏侯家的铁证,为何还要先放任耿深污蔑广悟方丈?于情于理,我都想不通居士这么做的道理。”
虞知行也看着裴宿檀。
裴宿檀放下了茶盏。
他没有直接回答三思的话,而是问道:“岑姑娘认为耿深所举之证,于广悟和少林而言是污蔑?”
“我……”
裴宿檀:“想必明宗已经验过了,耿深抛出的贺良尸身虽假,但那封信,却是贺良亲笔所写。”
石榴树下短暂地沉默片刻。
虞知行缓缓地出声了:“耿深倘若早知道这件事,必然在自己的爪牙间布局,不会在那样紧急的节骨眼上把这件事如此简单地抛出来。所以,贺良没有告诉过耿深关于赵杨白之事。耿深之所以知道,是你说的。”
裴宿檀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安静了片刻,复又笑起来:“那又如何?”
那笑容同以往大不相同,这个仿佛将温和刻在骨子里的人,此刻的笑意含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和不屑一顾,从那层温吞的伪装中刺出来,并不张扬,却令人心头一凉。
三思倏地起身:“你为何要这么做!”
无衣跳起来。
裴宿檀却伸手摁住了他,安抚着他坐下来。
无衣瞪着三思,眼中满是戒备。
虞知行忽然道:“小恶蛟孟景,是你的人。”
裴宿檀似乎有几分意外。
“孟景原在耿深手下办事,却在数月前出逃,被贺良追至长亘山所杀。”虞知行道,“我猜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去长亘山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十三年前发生血案的夏侯家,一个是曾接诊明宗宗主夫人和三思的白驼山庄。”
“在下要对虞公子刮目相看了。”裴宿檀没有否认,略偏头对三思道,“这可又是一桩对不住岑姑娘的事,孟景脾气不好锱铢必较,不过幸亏最后死的是他而不是岑姑娘,不然我这盘棋,恐怕没这么快下完。”
三思道:“我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你针对耿深就算了,又为何要害广悟大师和少林?”
裴宿檀没有在乎三思的愤怒,勾了一下唇角:“看来岑姑娘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对德高望重的广悟方丈敬佩得发自肺腑。”
三思冷冷地盯着他:“仅凭贺良那封语焉不详的信,根本无法证实广悟大师与巫芊芊有什么,却毁掉了他一辈子的名声。”
裴宿檀:“能毁掉他一辈子的名声,是因为没有人能证实他没有做……”
虞知行打断他:“是因为就算有人能证实,也不会有人相信。”
裴宿檀赞许道:“虞公子此言,甚得我心。”他如敬酒般举起茶盏,啜了一口,“二位今日来,是决意刨根问底,只是在下无法给你们想要的答案。然而说到此处,在下也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