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宿檀温和地问道:“事情进展不顺利?”
夏窍推动轮椅离开校场,其左眼下方的泪痣随着他眯眼的动作被轻轻拉扯,他看了眼周围, 确定只有几名自己人跟着, 微微弯着身,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自己的话:“天山七羽中排行第四的那位, 没耐住性子按原计划在庄子里等,提前只身出来截杀。”
“哦?结果如何?”
“岑家那位中毒, 本该毙命,却不知为何未死。此时他二人已到了地方。”
裴宿檀没有立即给出回应。
夏窍看不到他的表情, 偏过头看向跟在一边的无衣,做口型问:“如何?”
无衣没理他, 只微微垂着头跟着。
“改变计划, 这事我们不管了。”裴宿檀道,“方才我见耿家老三和逍遥门那位少主找我们的人说了话,大约是露馅了。此事你亲自去处理,做干净点。”
“是。”
“另外, 传信给陈薏,高倚正那边,让她派人盯着——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死,挑准时候帮衬帮衬。”
夏窍明白了他的意图,知道他不想与明宗结下死仇,领命离开。
无衣推上了轮椅把手。
“无衣,你过来。”裴宿檀叫了停,并轻轻一挥手,“你们退下。”
旁侧的几名护卫立刻退开,于数丈外围成一个圈,确保无人靠近。
无衣握着把手的手紧了又松,垂着头来到裴宿檀跟前。
裴宿檀微微抬起头。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不论那对无神的眼珠对着何处,都是没有视线的。
但无衣感到他的脸对着自己,仿佛自己正在被“看”着。
裴宿檀的语气仍旧同以往一般温和,说话时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是一个堪称亲切的姿态。
他拉过无衣的手:“做了什么?”
无衣咬着嘴唇,指头僵在那里,不敢动。
“需要我让人去清点库房吗?”裴宿檀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还是你以为自己这点小聪明不会被人发现?”
无衣从来没有被自家居士沉过脸,当下慌了神,乱七八糟地在裴宿檀手心比划。
裴宿檀不言语。
无衣急得快哭了,比划得毫无章法,嘴巴张开,急促地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半晌,裴宿檀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叹出,脸色毫无缓和:“回去后,一个月不准出门。下次再犯,你就不要再随我下山了。”
无衣“唔唔”了两声,接受了。
裴宿檀微微软了眉峰,抬起手掌,摸索了两下,摸到无衣的脸上,有一点湿。
他叹了口气。
他早看出来无衣很喜欢岑家那位姑娘,但确实不曾料到,这孩子只不过见了人家一面,就这样喜欢人家,连解药都敢去偷。
大概还是缺了玩伴。
“放在药膳里了?” 他问。
无衣给了肯定的手势。
裴宿檀想起先前无衣当着自己的面把糕点递给三思的那一幕,摇了摇头:“还真是千方百计。”
无衣不敢说话。
“还愣着做什么?”他道。
无衣用袖子擦了眼泪,推起了轮椅。
往前颠颠簸簸地走了一段,裴宿檀开口:“倘若——倘若她未死,你可请她来家中做客。”
无衣含着泪的眼睛亮了起来。
“倘若她死了——”
无衣眼神一黯。
“——那你也尽过力了。无须自责。”
无衣张了张嘴巴,微微停止了脊背。
裴宿檀恢复了平素的淡然,平静地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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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
从这一名红裙女孩出现,毫无保留地展露出对二人的杀意,到三思击碎窗框,那女孩的致命一招没能击中三思要害,只险险地震动了后者肩背,再巧妙地从虞知行的双锏中穿过,却因低估虞二公子的轻功而仅浅浅地割破了他颈间皮肉,再落地时,三思的肩胛骨几乎错位,先前被暗器所伤之处晕出一小片血渍,虞知行脸色发白地以手指蹭下喉间那一丝蜿蜒而下的血迹。
而红裙女孩毫发无伤,落在那张矮几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指尖的血。
三思想到巫芊芊给自己搜集到的关于天山七羽的资料。
天山七羽中,有三人修的正统武学,而其中不用刀兵的,只有一个。
眼前此人天山七羽排行第二,是七人中武功顶尖之辈,曾有江湖诨名“鹰手仙子”。此人不同于先前那位老四剑走偏锋专修暗器之道,而是沉淀着数十年正道武功,以雄浑的真气与堪比玄铁的一双鹰手胜人,据说仅凭肉掌便可切玉断金。
这以身作刀剑的路子,路子倒是与明宗掌法颇为相似。
三思掰住自己的肩膀,抵在柱子上,狠心一用力,将骨头复位,疼出一脸冷汗。
她扫了一眼墙壁上四道深深的指痕。
娘的,谈兵宴上没见识到心心念念的何玉阶的断金指,老天倒是给她送来了另一个“惊喜”。
“哎呀,好厉害的掌法。”女孩看了一眼被震得粉碎的窗框以及周围开裂的墙壁,转头看向三思,笑得极甜。
虞知行一边心念着三思的安危,一边瞧见那女孩略抬腿,裙子动了一动,他赶忙出声:“仙子有话好说,不相互介绍一下再动手吗?”
他根本没报任何希望,只是为了多争取一秒让三思调息,但意外的是,女孩居然真的停下了动作。
鹰手仙子端起方才搁在窗边的蜡烛,那一团昏黄的光照出她圆圆的堪称可爱的脸蛋,面颊上两团恰到好处的红晕,仿佛过年时贴在窗户上的窗花娃娃。
不知是否虞知行那一声“仙子”取悦了她,还是任何女人都逃不过虞知行那张号称“江湖第一美人”的脸的迷惑,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可爱魔头微微一歪头:“这位好看的哥哥,你要向我介绍过自己,再死吗?”
虞知行和三思被那声“哥哥”震得神经发麻,偏偏那女孩人美声甜,这称呼这动作由她做来毫不违和,完全看不出此人前一刻还跟鬼似的对他们下杀手。
不过说实在的,这女孩脸真的太白了,同街市小摊贩卖的两文一册的话本里的白无常属实很像。
大约是眼下这等气氛不适合欣赏美人,三思和虞知行想破了脑袋都没弄明白,这鬼娃娃究竟是何德何能被人传出个“仙子”的名头来。
红裙女孩向前迈了一小步。
虞知行和三思向后退了一大步。
红裙女孩停住,掩口笑:“哎呀,二位怕我。那就由我先介绍吧。”
三思打了个寒颤——
虽说实在是不应该,但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她嫂子陈情在人前极为做作地以团扇掩面,笑说“哎呀,别在我这儿找死”的画面,明明与此时情景性质相同,她却由衷地感慨——果然,这世上没人能好看得过陈情了。
分神只是一瞬,三思很快就从这女孩的举动中意识到,她如此配合他们拖延时间,这只能有一个原因——她确信无人会来救他们。
耿深没有能力发现并且不声不响地做掉所有跟在她身边的明宗暗桩,但到现在都无人搜到这里,说明暗桩不知被什么方式拖住了。
三思想到先前自己莫名其妙吐的那一场,以及不知何时被锁上的茅房门,脸色十分难看。
——娘的,若是她有命回去,那祝煜和周静池,且等着被抽筋扒皮。
红裙女孩道:“有人雇我们来要漂亮哥哥你的命,但没说要尸体,我觉得,你生得这么好看,我可以把你留下。”
虞知行觉得应该没这么好说话,果然——
“啊,不小心说错了。”女孩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是把你的头留下。”
虞知行:“……”
三思忍不住挣扎一下,试图单飞:“……听起来好像没要我的头?”
虞知行:“……‘义气’这两个字女侠您知道怎么写吗?”
红裙女孩转向三思,目光显然没有看着虞知行的时候那么温和:“姐姐你的这双手不错。我可以把你的头扔掉,留下手做收藏。啊,还有这双漂亮的手套。”
三思:“……”
她觉得自己的容貌被羞辱了。
然而更令她感到被羞辱的是那句“姐姐”。
她微微弯曲膝盖,低下腰来,使自己的视线和女孩持平,笑眯眯地道:“小妹妹,你这个个头,平时吃得不太好吧?姐姐我回头炖一锅骨头汤给你补身子,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