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月坐在廊下,面色虽略见苍白,然双眸灵动,嘴角带笑,神气如往,她正对着陶黎的房间念《二十四春宫词》:
“绿柳阴浓,掩映桃花人面,景芳妍春怀撩乱……”
梨胭落在她身后,顿了顿,转眼飞走。
她掠过宝宝的房间,在檐前站了一会儿,宝宝兴高采烈的声音没有响起,梨胭这才想起他受结契影响不得不重回谢府。
宝宝已离开两日了。
她飞出悬月别庄,天地茫茫,漫无目的。
梨胭坐在某一酒楼顶,心难静。
还有两日。
十日之期,不能反悔。
楼下渐渐热闹起来。
“等会儿鲛人女要从这边经过去相国寺呢!”
“去相国寺干嘛?”
“听说是为了给太子祈福。”
“雨天不吉,怎么选今天?”
“雨天对常人来说不吉,但对鲛人女来说,正是上吉之日呢!人家特意挑雨天出行的。”
“哦~鲛人嘛,活在水中,自然以水为吉。”
“什么时候经过啊?我也想看看传说中的鲛人女长什么样!”
“听说是绝世美人呢!现已过了左街,快来了快来了!”
…………
梨胭掠进酒楼,靠窗坐下,放一锭金子在桌上,冷声道:“两壶酒,一碟米菜糕。”
小二一愣,“小店没有米菜糕。”
梨胭再放上一锭金子。
小二麻利收下,“您稍等。”
他快速跑下去,先带上两壶酒,麻利翻开一个酒杯,斟上,“女侠先喝喝酒,师傅正在做。”忙不迭下楼催去。
梨胭伸出手去,再翻开一个酒杯,斟上,不再动它。
底下锣声响起,提醒街道行人避之。
“来了来了!”
一顶柔和仙气小轿缓缓从街角转入,八人稳抬,随从各列,浅黄色纱幔隐隐幢幢,即便看不清面容,亦能模糊感觉到其倾城之姿。
周遭窃窃私语声不断。
一阵冷风起。
黄纱飘扬,车中人面一晃。
梨胭心跳一停。
鄢妩。
她手指一动,一缕柔和的内力飘忽而去,仿佛又起了一阵风,黄纱撩起。
轿子里的人若有所感,抬起头来,二人隔空相望。
二人瞳孔俱是一缩。
是她!
鄢妩!
鄢枝!
她正欲飞身而下,鄢妩朝她微微摇头。
她身形一顿。
黄纱重新落下,梨胭心中乱作一团——为什么?鄢妩怎么成了鲛人女?她的鄢字就在耳后,暗部定能马上发现!
不要命了吗?!
是……是新的入宫人选吗?梨胭目光垂下,咬了咬唇。
鄢妩,自愿的吗?
马车渐渐远去,梨胭几次欲化作狐狸钻进车中,俱因各种顾虑按捺下来。
谨小慎微,绝不可坏此大事。
她想到陶黎或知此事,飞身而出,奔回悬月别庄。
陶黎和鄢月俱不在房中。
她将悬月别庄找了一圈,没人。
棠篱也不在。
整座山庄静悄悄。
深秋已至,悬月各处草木稀疏,地上多是斑驳黄叶,她好像这一刻才发现悬月萧条至此,什么人都没有了。
时间无情,一下子就走到此刻。
雨又开始稀稀疏疏下起来。
人未找到,梨胭平静下来。
鄢妩既已为鲛人女,乃琉尾洲国宝,想必不会受苦,若无大错,沇国皇帝不会降罪于她。
且她身份特殊,身负冲喜之任,此刻该是极安全的。
一只信鸽飞到廊上避雨。
梨胭望着雨幕发呆。
信鸽振翅跳了跳,跳到梨胭脚边,咕咕两声。
梨胭低下头,看了看它,目光突然一滞。
纸团上的标记,不是七仙院,不是悬月门,是一朵金色的云。
暗部的标志。
梨胭眼神暗下去。暗部吗?
最终,她蹲下去,取下纸团——
锦城诸众,俱已中毒。谢。
她心中一空,无数冰凌穿胸而过,冷得她麻木。
锦城诸众,俱已中毒。谢。
锦城诸众。
锦城。
锦城是鄢勿所藏之地。
寒风凛冽,雨声如血,她眼中猩红一片,眸中诸光,悉数寂灭。
十日之期,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一边拖住她,一边暗中命人赶尽杀绝。
她的手颤得厉害,胸腔中心脏似被人连根拔起,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聚窟窿。
他好狠的心呐。
她好蠢。
她竟然还在暗暗眷恋这十日。
她竟然还想把这两日补全。
梨胭眼眶通红,手抓紧。她大叫一声,冲出廊下——一阵强流飞震,三丈之内,众树皆倒,假山四裂。
“棠篱!”
鄢枝心下又是一窒。
陶黎!
鄢月!
难道连今日告诉她乌锋之死都是故意的吗?故意诱她离开?
她急火攻心,五内俱焚,此刻对棠篱的恨意到达顶峰,恨不得立刻与其决战,非死不休!
她眨眼落至东山院中,一掌拍出,门窗俱裂。鄢枝一身水汽寒意,声音冰冷:“棠篱呢?”
东山一愣,“夫人?”
鄢枝勾唇,冷冷一笑,“我不是夫人。”她一字一顿,“我,是,鄢,枝。”
东山一顿,垂眸拱手,“属下不知。”
鄢枝瞬间逼近,一只无形的手将其掐上墙,“说。”
东山面色瞬间红胀,他艰难道:“……不、知。”
身后一股熟悉的力量朝她攻来,鄢枝目光一暗,松手闪之,隔庭与棠篱相对。
第四一章 犹如此树
棠篱发觉她神色有异, 眉头微皱,“怎么了?”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一团纸条朝他飞来, 他接住, 看到金云一顿。
未等他打开,一指气流冲来, 纸团瞬间化成粉末。
棠篱唇一抿。
“陶黎鄢月在哪儿?”
未等棠篱答话,她厉声道:“他们若有三长两短,我定要你陪葬!”
棠篱的目光飘忽一瞬, 光暗下去,他一笑,“在你心里,我和他二人等同?”
鄢枝心中空旷,凉风四起, “你如何比得了他们。”她看着他, 眼神晦暗不明, “他们怎么了呢?配与你相比吗?普通人就不配被人爱吗?你身份高贵,我对你就要多爱一分吗?”
字字如针,句句带血, 棠篱眼中一片血雾,“我知你所说气话, 有什么事, 我们明日再说。”
“没有明日。”她呼吸一顿,随即恨恨而笑,“你竟然到此刻都能演戏。”她心中又悔又痛, 又怒又哀。
这可真是天赋。
她学不来。
她恨他演得炉火纯青。
“够了。”棠篱直直看着她,“回去休息。”
鄢枝心中一软,情绪似突然不受控制,只想顺从于他,腿也往前迈了一步。
她眨眼走到棠篱身边。
鄢枝闭眼,咬牙一睁,转瞬后退三丈,冷目而视,“棠篱!”
“十日之期未到。”他垂眼,“要反悔吗?”
“是!”
“为什么?”
她冷笑一声,“为什么?”
“抓捕、残虐、联络暗部、每日未时失踪,甚至——”她深吸一口气,“下毒。你还打算骗我多久呢?”
她盯着他,“是打算把所有人解决了,再编个理由瞒过我,一步一步的,把我变成笼中雀,喜欢就养着,不喜欢就再下一次毒吗?”
棠篱没有反驳。
鄢枝心沉下去。她痛到发抖,心底却一直期盼着他说一句“毒不是我下的”,或者“你听我解释”。
但棠篱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看着她,嘴唇一动未动。
半晌,鄢枝哑声道:“你要解释吗?”
棠篱不语。
她一笑。人间的爱,原来如此。
她一掌拍出,庭中一巨树“啪啦”一声断做两半,“你我二人,犹如此树!”
白光一闪,鄢枝消失在庭院中。
庭院深深,疏冷寂静,东山静默门前,庭院中某人伫立如雪山。
片刻后,他周身气流浑起,一股旋转的风倏尔席卷每一处,飞沙走石,水雾遮天,他眼神一沉,气流四散爆炸,刚被劈成两截的树枝叶寸断,无数木屑飞起,犹如大雪。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鄢枝用七仙院的信网给宝宝留了消息,再派人去找寻陶黎鄢月,身影一闪,朝相国寺而去。
行至一半,顿了顿,她又飞回城里,找了一个胭脂水粉铺,让老板娘化了一个丑丑的妆容,重新朝相国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