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是城市的巨大清理器,到了夜色渐深人流渐少之时,每一个过客像灰尘瓦砾般被带走。而生命逝去的道理同样,一群又一群,新人送旧人,至亲至极的哀痛只有自己能体会,梦里都要纠缠着无助与疲累。
走回到酒店,华而不实的单鞋把脚背和脚踝磨破,她从行李箱拿出另一双准备明天穿。窗外的江景很美,月色粼粼,没什么心思观赏,谭怡人点了支烟后打开手机改签机票。
微信除了秦昭发来的问候信息,还有一条来自谈明。
谈明是小她一届的日语系学弟,大三那年和秦昭一起组建的礼仪队的一员,追求过她被拒绝。
分别回复后,谈明立刻发了语音通话过来,她犹豫几秒,还是点了接听。
对面叫的那声“学姐”显然有些含糊,“你去哪了?毕业典礼没看到你。”
她喉咙莫名发酸,大概是独自在陌生城市的原因,听到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错愕。
克制着回答道:“我奶奶去世了。”
手机里传来男孩稚嫩又慌乱的安慰,她忽然觉得那股哭意就没了,谈明显然有些拘谨,说话紧张,几句后又重复了遍刚刚微信发送的内容。
“……等你回来,说好的聚餐送你和秦昭学姐,到时候我们多喝几杯……”
她草草答应,赶忙挂了电话。
那天谭怡人始终握着手机,不是在等谢蕴,而是想要打给他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直到没电黑屏,她沉沉叹气,转而去翻找数据线……
再见谢蕴,于北京寻常的秋季。
办公室窗外恰好看得到街道两旁栽的元宝枫,红的彻底了,就飘飘然落下。
前世陪她看元宝枫的人姗姗来迟。
那张脸一点也没老,只是细看严肃了许多,她抽烟被抓了个正着,下意识地按灭折断。
工作室提前个把小时开始放国庆假,谢蕴从外面来,自然觉得她办公室里的烟味有些闷,自顾走过去打算开窗,摸到把手的那一刻,他为眼前所见愣住了。
谭怡人赶紧过去,徒劳地扯过帘子,遮住窗外的红枫盛景。
那一刻他很想吻她,不知道她是否也同样。
“我说你办公楼怎么选在这,位置偏了些,下面的元宝枫倒是真漂亮。”
她把电脑放进包里,又拎起外套,“走吧。”
不是吃饭的时间,两人坐上车总要商量去个地方,同时开口,说的是不同地点。
“去你家吧。”“去咖啡厅……”
“去我家干什么?”谭怡人扭头问他,刻意板脸。
谢蕴莫名就笑了,“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
结果在她家的地下车库,他的车里,说不好是谁主动,稀里糊涂又异常清醒地做了一次。
身边显然没有套,谭怡人故意忽略,他这次一反常态地放纵,头回毫无阻碍地交融,心情分外悸动。
她故意的,在自己满足后柔声叫他“小叔”,谢蕴脸色微怒,扣着她腰的手用力,他说恨不得她是个哑巴。
谭怡人就笑出来了。
那年国庆她总共放了三天假期,谢蕴无业游民一样赖在她家不走,要的很频繁。
穿插在间隙的沟通少之又少,身体比嘴巴更诚实,过去的事情一捆乱麻,根本找不到提起的头绪。
第三天的晚上,她穿着睡裙,在落地窗前跟秦昭打电话,抠明天要拍的片子的细节,谢蕴从后面抱过来,头蹭着她另一侧肩颈,与前世一模一样,他分外迷恋这里。
谭怡人心软彻底,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后被他娴熟地按下腰,三两下就顶了进来,双双都是闷哼。
他刻意欺负她,迟迟不结束,她身心俱疲,最后的时候哭了起来,谢蕴退出来后把人搂到怀里,生涩又认真地安抚。
“和好了,好不好?”
回应是她手脚并用的招呼,挂在脚踝上的那小块布料也彻底落在地板上,不像平常女生那样软拳挠人,她下下蛮力,谢蕴抵挡着,哭笑不得。
等到她打累了坐在地板上,抱住膝盖冷淡的样子,刻在谢蕴脑海里,她又把刘海留起来了,露出额头。
他单膝短暂着地,抱她起来往房间走,谭怡人勾着他脖子,埋在男人胸前说了句话。
语气中挂着陈年难解的哀怨,跨越了世纪的爱恨错乱复杂,谢蕴心头一颤,痛不堪言。
“那年在宣城,你为什么负我啊……”
那年,民国六年初,1917。
第25章今生
谢蕴的声音很沉,徐徐讲完当年徽山湖旁那一声枪响引发出来的事,一手抚摸着她的鬓边,空气里写满柔情。
谭怡人跟着心疼,又不禁给了他一拳,“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所以你就回去和赵巧容生孩子?”
“谁跟她生孩子?”
“谢亦臻。”她咬牙提醒。
“……”谢蕴盯住她,直到把人看到心虚。
“你就因为这事记恨我?”
“孩子是过继谢钦的,临死之前总得谢家留个后。”
大多父母给子女起名用“臻”字都是取美好之意,他当时并非这么想,“臻”也引申为周全,这是他留下的周全。
她迟钝着消化许久,才觉察到临死之前四个字,“你怎么……又打仗了?”
那个年代动荡不安,时局混乱,谭怡人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吞枪自尽。”他埋在她颈侧,把人搂得很紧,清楚感觉到她的颤抖,“我做了懦夫。”
谭怡人始终沉默,无从开口,一时间说不好是后悔更多,还是伤情更多。她钻进他怀里,满腔酸涩难以言表,房间里静到仿佛听见香薰蜡烧化的声音,又是一阵醉人栀子香。
情人相拥而眠,谢蕴毫无困意,只百般不舍地抚摸着她,谭怡人觉得疲乏,合上眼的前一秒小声说了句。
“你不够想我,也不够爱我。”
他读出她的潜台词,无非是怨怪这三年都不来找她。
可诚实地说,分开不到一年的时候,他回过次大连,目的地是她学校的大礼堂,那天是2016年的最后一天,礼堂里举办元旦晚会。
那年谭怡人大三,礼仪队准备的节目是中英文版本的《青花瓷》走秀,有华裙西装,也有旗袍长衫。谢蕴站在末排座位后,台前聚集灯光,自己隐没于黑暗,看那个手推波浪发型、旗袍打扮的人勾着男同学的臂弯徐徐走来……
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个人,万物都开始赋予灵性,生生苦苦亦算作值得——这是见到她的意义。
前世的她自然没弄过这种发型,今生的她同样有些冷脸局促,挂着作假的笑,他猜她定是被秦昭逼着上台救场。
到了下一个节目,谢蕴沉默走向后台——去见她。
化妆间里挤满了他们礼仪队的成员,一时间还真有些错入民国的幻觉,他在门口,忽然听见熟悉的叫,接着便是周围人起哄的呼声。
谭怡人过一米七的个子,本就不常碰五厘米以上的细高跟,今天冷不丁地穿了秦昭的,被脚下乱放的各种道具绊了下,台上和她搭档的男生赶紧把人扶住,她便成了个半扑在对方怀里的姿势,幸亏脚没有崴到。
二十岁的男男女女,青葱十足,有个嘴快的男生便说道:“咱们外院的双谈(谭)今天是凑一起了,学姐你什么时候答应谈明啊?黏糊也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可都等着宰他吃饭呢。”
满心苦涩,谢蕴重走来时的路。
谭怡人站稳后只看到门口一扫而过的人影,穿着考究的西装,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太想谢蕴了,那个背影好像他。可他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今天西装革履的男生太多了,平时恨不得穿拖鞋上课的人都正经打扮起来。
谢蕴自然也没听到那个冷淡的女声接下来说的话,她拿着手里的折扇敲打那个贫嘴的学弟,“胡说什么,跟我混熟了嘴上就没边儿了是吧。”
谈明也上前搂住那个男生的脖子钳制住,一室轻松氛围,学生时代的嬉笑打闹,细碎如梦般,再不多言。
后来的两年经历了很多事,出国治病、母亲去世、葬礼和挑选墓地、堂弟惹上官司、公司资金出问题,混乱不堪……
如今他一点也不想说这些,只轻轻给怀中人的额头印下晚安吻,脉脉情深,是她十七岁生日那天就想做而未做的事。
“对不起。”
办公室窗外的元宝枫彻底落成枯枝之时,谢蕴到北京也有月余,日子过得宛如退休之后,时而帮人掌眼看看宝贝,公司的事情显然又脱手给别人,每天雷打不动地接她下班回家,谭怡人自己的车都要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