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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打了场架,顾之洲现在痛快的不得了,一扫阴郁的心情,哼着小调坐门槛上啃梨。
为什么要坐门槛上呢?
因为从内室到外院,基本上都被他和傅子邱那一架打的面目全非,实在找不到下脚地儿。
身后“轰轰”作响,另一个始作俑者比顾之洲有良心,弄坏了弄乱了的得赔人家,正施法把东西归位。
顾之洲坐的矮,燕云也不敢站着,索性一屁股坐地上,跟他一起啃梨。
顾之洲吃的满嘴水滋滋,努了努下巴:“齐武呢?”
“上街去了。” 燕云说:“昨夜皇城闹鬼,老皇帝差点撅过去,现在全城戒严,他带着兵去宫里布阵了。”
顾之洲点点头:“昨晚的事上报天帝了吗?
“说了,天帝他老人家非常担心我们,还说要是人手不够,可以调褚将军下来。”
顾之洲想起褚城的脸,差点一口梨汁呛死。他趴在门槛上咳的面红耳赤,半天缓过一口气,严肃的说:“可不能让我见到那个煞星,多说一句话我折寿。”
“嗨呀,你们怎么还是那么不对付。”
顾之洲安生吃梨不多说了,感觉这世上跟他对付的人就没有。
不多时,齐武回来了:“外面帖皇榜了,招人进宫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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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之洲出了客栈,老远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圈人。待走近了才发现,这帮人各个奇装异服,长的稀奇古怪。他躲开两步,嫌弃道:“这年头,驱鬼都要打扮成这样?”
顾之洲平日里在九重天口无遮拦惯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怕得罪人。可在凡间不一样,这儿没人认得负雪君,谁还给他面子。
离顾之洲最近一个山羊胡子听见这话转过脸,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轻蔑的勾了勾唇角:“阁下不通仙术便不要来凑热闹了,小心引火烧身。”
最近这一百年,除了傅子邱,何曾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顾之洲当即就要冲上去揍他,被燕云和齐武一左一右的拉住。
燕云劝道:“负雪君,别冲动!天界有令,不得随便同凡人动手的!”
山羊胡子听完,两眼一翻下结论:“癔症太重,病的不清。”
傅子邱见这场面没忍住笑喷了,一双凤目弯了又弯,嘴里揶揄:“你们家仙尊啊,幼时娇惯太甚,养的一身臭毛病和臭脾气。还真以为谁都敬重他啊?人家那是打不过,怕他。”
顾之洲一把甩开拉着他的两人,气的脸都红了。
“瞧见没,瞪我呢,快被我气死了。”傅子邱浑不在乎的说:“这是因为我打的过,不怕他。”
顾之洲两手一捞,凶狠的掐住了傅子邱的脖子。
齐武抱着顾之洲的腰把他往后拖,燕云扒住他的胳膊,嘴里直喊娘。
顾之洲烦的很,压根顾不上这是在哪儿,身子猛地一震,灵力四泄,齐武和燕云双双被弹开。
没了掣肘,顾之洲咬牙切齿的把傅子邱按在巷口的石墙上,两只手一起发力,箍的那雪白的脖颈渐渐发红。
傅子邱也不动,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顾之洲,看他轻易被自己点燃怒火,觉得无比愉悦。
“信不信我掐死你?”
两个人一般高,身形也差不多,看起来势均力敌的样子。离得近,还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暴躁易怒,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傅子邱轻笑一声,冰凉的手握住顾之洲的腕骨,指尖按在他的脉搏上,感受着那里传来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律动。
那是他们称之为“生命”的东西,似是一种信号,一个人还活着的证明。
“负雪君,我早就死了,你不会忘了吧?”
一句话,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怒火被刺骨的寒意扑灭,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抽干,呼啸而来的是无法面对的肝肠寸断。
眼前似有人影闪动,顾之洲望进傅子邱那双含笑的眼睛里,在那里窥见了永不停息的风雪。
墟余峰顶,断剑崖前。
傅子邱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任狂风暴雪吹打肆虐。
顾之洲端的一脸冷静自持,却红了一圈眼眶:“师父尸骨未寒,你今日站在这儿,对得起他?”
傅子邱坦荡着一双眼睛:“我问心无愧。”
“好,好一个问心无愧。”顾之洲点头:“今日断剑,此后你就再也不是剑门的人了。”
傅子邱平静的反常:“剑门于我,无甚留恋。”
他提着剑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在崖口顿住,感受着底下山呼海啸的剑气。
顾之洲却慌了,冷静的面孔出现裂痕,一身傲骨在此刻弯折,亲手撕开比城墙还厚的自尊。他咬紧牙关,声音嘶哑:“傅子邱!从这出去,你我兄弟,一刀两断!”
傅子邱一动未动,半晌,凉薄的笑了:“那就断了吧。”
说完,傅子邱毫不留恋的松手,让人连挽救都来不及。
长剑被凌冽的剑意绞断,崖下传来阵阵“铿锵”,每一下都像是划在顾之洲心上,将他看的比命重的自尊和骄傲击的粉碎。
断剑断情。
从那天起,顾之洲再没睡过一天好觉。
他被下了咒,夜夜神魂不宁。
闭上眼,刀折剑断的声音与凉薄决绝的话语,追逐着缠上他。
整个人被硬生生撕裂,一只手不遗余力的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连根拔起。他像是葬身火海的露水,又似浪尖上的灰烬,日夜沉浮于难以言说的痛苦中。
而这咒语的名字,是“傅子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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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自己按住了这人的咽喉,为什么无法呼吸的人反而是他?
手掌下的皮肤苍白脆弱,淡青色的血管暴露在天光下。
但他没感觉到一点温度,这人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遇要成魔,必先自戕。
傅子邱一百年前就死了。
面前这个,是被地狱淬炼过的魔鬼。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不过是一块丑恶的遮羞布。
他只是个和阿邱长的一模一样的魔头。
——冰冷的手叩住他,将他寸寸带离他的生命。
没有了,这天下没有阿邱了。
——手掌僵硬的松开,指尖从他的脖颈间坠落。
没有明烛君,没有傅子邱。
他似是一只断了翅的蝴蝶,一头跌进冰冷的现实里。
他从很早以前就是一个人了。
无父无母,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弟。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身虚名,一把坏脾气。
手终于颓丧的垂下,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抓不住。
他用刻薄的嘴脸,赶走了所有人。在一个人的喧嚣里,饮鸩止渴般怀念过去。
顾之洲在连绵不断的冰冷中恢复平静,倔强的守着分寸不让的骄傲,他说:“多谢魔尊大人提醒,之洲永世难忘。”
“如此甚好。”
傅子邱理了理被顾之洲蹭乱的领口,抬腿走出巷子。
刚出去,几个官兵模样的人迎上来,目光越过他看向身后的顾之洲,满脸喜色:“这位高人,可有兴趣进宫捉鬼?得了皇上重用,保准后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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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的轿辇中,顾之洲老爷似的靠在软垫上,翘着二郎腿,嘴里依旧哼着早上那首曲子,没什么调,有点难听。
傅子邱眼不见心不烦的坐他斜对角线上,离的远远的,一副不待见的样子。
只有燕云兴致勃勃,拉起帘子边瞅边说:“人间真热闹啊,虞都城好繁华。”
顾之洲想起什么,道:“你飞升前不是状元郎么,再繁华都见过吧。”
燕云捏着窗布的手一顿,随即笑笑:“将亡之国,哪有这等场面。”
他的语气倏然变轻,顾之洲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抱歉,我多言了。”
燕云被顾之洲骂惯了,第一次听他道歉简直受宠若惊:“负雪君哪里的话,不知者不罪,我不在意的。”
齐武抬起眼,目光轻轻落在燕云脸上。
傅子邱倒不觉稀奇,顾之洲这人脾气差归脾气差,但若真发觉自己做错,道歉爽快的很。除了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死鸭子嘴硬,犟死了都不会退让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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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打草惊蛇,四人纷纷掩去身上的灵气。
被选入宫的不止他们几个人,队伍浩浩荡荡老长一条。入了宫,还没见到陈匡的面,先转道去了乾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