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遇直起身:“陛下,世上之事,并非桩桩件件都能寻出个由头的。”他看向顾之洲,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傅子邱:“只要你们不说,我不说,原因……重要么?”
顾之洲没说话,对淮遇的决定表示尊重。
过了一会儿,淮遇被请出门,临走前郑重的向顾之洲行了个天界大礼。
房里点着熏香,含混着淡淡的药草味。
顾之洲站在床边,目光落到淮初脸上,许是心性活泼,几百岁的人了,模样还似少年那般。淮初其实和稻阳子长的不像,他和淮遇长的也不像。一个性子温和,一个成天上蹿下跳,这样两个人拉出去,别人都看不出他们是亲兄弟。
亲兄弟啊。
顾之洲喟叹一声,抬起手臂准备先把淮初的心魔引出来。
傅子邱按住他:“你身体刚刚恢复,我来吧。”
顾之洲没客气,撤手退到一边。
整个过程并不复杂,无论心魔成型与否,在体内剔除并不现实。这点顾之洲有发言权,当年什么方法都试了,否则也不会任由心魔出世。所以,先将心魔引出,再由顾之洲以龙元渡化,实在不行还有九天神火伺候。
傅子邱的皮肤开始闪现红光,额间的火焰印记慢慢浮上,“唰”地一下,彤红的翅膀从脊背上展开,屋里陡然暖和起来。
顾之洲看的心痒,忍不住伸手在傅子邱翅膀上撸了一把,柔软温暖的羽毛从指间划过,恨不得立刻扑进去。
“别捣乱。”傅子邱抖了抖毛:“边上坐着去。”
顾之洲撇撇嘴,觉得这人不仅娇气而且小气,腿脚倒挺听话的往旁边走。
屋内红光闪耀,淮遇等在门外。
他坐在四轮车上,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双手死死地搅在一起,抓的手背发白。
淮遇给淮初的药剂量很大,有安眠,还有止痛。由始至终,淮初都沉沉睡着,感受不到什么痛苦。
他本不该承受痛苦,淮遇如是想。
淮遇没有告诉顾之洲的是,当年稻阳子准备带走的人其实是他。
但是他太害怕了,拼了命的挣扎,吼叫,吓到了襁褓里的淮初,招来了他娘淮信芳。后来一切都很混乱,也许是刻意想要忘记,也许是后来许多年日日夜夜懊恼悔恨,如果不是自己一时怯懦,淮初就不会遭这样的罪,总之,淮遇对这一段过往避之不及。
淮初是代替他受此苦难的。
这样的念头,从淮遇八岁那年就扎根在心底。
找到弟弟,不顾一切也要找到他,救活他,用自己的一生去弥补他。
掺杂着负罪感的亲情在岁月中逐渐变味,一些晦暗难堪的东西随着心魔的生长愈渐清晰。
淮遇对自己身体里流淌的稻阳子的血液无比厌恶,他的父亲,留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如出一辙扭曲的灵魂。
他恨稻阳子,也恨自己,叫人恶心。
一团黑雾从淮初心口缓缓飘出,傅子邱双目一凝,翅膀上登时窜出几根赤羽,将黑雾团团裹住。
顾之洲问道:“出来了?”
傅子邱没应声,后脊有些僵硬。
没得到回应,顾之洲觉得奇怪,从后面扒开傅子邱的翅膀,探头一看:“怎么了,有问题……”
顾之洲顿住了。
透过重重黑雾,他们清楚的看见淮初心魔的原样。
不像龙啸和艳娘那般,有个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心魔。
淮初的心魔,端着一张温柔无害的脸,浅浅的朝他们笑,似是温水泡过,更像是拿炉火煨过,是煮烂了的山药,熬透的汤汁。和着房间里淡淡的药香,它们构筑成一个男子的模样。
那是淮初的哥哥,淮遇。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
淮遇在外头等了整整一天,冻的四肢僵硬,面色青白。门中药童看不过去,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劝。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平时瞧着二当家的模样也不像生了重病的,但连信芳洲洲长都没办法,还要劳动龙神和魔尊二位,想来是了不得的事。
药童们知道兄弟二人情分深,担心这么下去淮遇熬坏了身体,却怎么也说不动他。只得包好暖炉放淮遇怀里捂着,又拿来厚实的狐裘把他裹严实了。
淮遇窝在四轮车里,身体已经毫无知觉,却执拗的不肯走。
等到后来,天上飘起了雪花。药童取来伞替他撑着,又在四周围了屏风好歹挡些风。
“吱哑——”一声,紧闭一天的房门终于打开。
顾之洲和傅子邱并肩走了出来,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淮遇有些发慌,冻僵的手掌脱了力,暖炉从身上掉下去,“朗朗当当”地在薄薄的一层雪面上滚远了,留下一串痕迹。
他想喊人推自己过去,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想来是太紧张,淮遇清了清嗓子:“陛下,怎么样了?”
顾之洲有点脚软,强撑着走过去,说了句让淮遇放心的话:“没事了,你进去看看他吧。”
蓦地,淮遇的肩膀重重的沉了下去。
他靠在四轮车背上,合着眼,舒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口气似乎将他整个人抽干了,淮遇肉眼可见的羸弱下去,药童上来询问,担心他的状况,淮遇无力的摆摆手。
“二位,多谢了。”
顾之洲点点头,绕过淮遇的位置打算离开。
淮遇道:“陛下且慢。”
顾之洲停住:“怎么了?”
“我和你们一同去九重天。”淮遇揉了把脸:“把我送去戒律司吧。”
顾之洲面露诧异,眼睛不由自主的先看一眼淮初的房门,问道:“你……不去看看淮初吗?”
淮遇把披在身上的狐裘穿好了,仔细的系上风绳:“不看了,陛下说没事,自然不会有问题。”
“可是……”
顾之洲还想说什么,身旁的傅子邱倏然扯了扯他的袖子,轻之又轻的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多看一眼少看一眼也没什么区别。淮遇大概早想到今日,亦猜到淮初的心魔因何而生。这段从开始就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的确没有什么再继续的必要了。
从这里出去,淮遇肩负了一生的责任可以彻底放下。
淮初能够平安长大,长命百岁。
他也该去接受应有的惩罚。
还的清的,还不清的,隐晦的,朦胧的,本不该存在的,就当随着这场冬季风雪,都飘远吧。
从戒律司出来,顾之洲就挺不住了,倦的直往下栽。
傅子邱眼疾手快的抱起他,满面担忧:“你方才不该逞强,万事有我。”
顾之洲顺势靠在他颈间,呼吸轻浅:“我看就差那么一点点,不想你跟着受累。”
现下是白日,九重天随处可见过路的神仙,偏偏傅子邱疼惜顾之洲疼的厉害,怕外头的寒风再把人给吹着,毫不避讳的展开翅膀,真真做到了他所说的那样遮风挡雨。
傅子邱走的快,一身红衣加一对翅膀足够招摇,吸引了各种目光。他视而不见,一心扑在顾之洲身上:“结果呢?自己搞成这副惨样,还不得我帮你善后,现在还得把你扛回去。”
顾之洲自知理亏,温声软语的哄:“辛苦你了好不好,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傅子邱冷冷地回:“没有下次了!”
“你说了算。”顾之洲低低笑了两声,伸手环住了傅子邱的脖子,在他下巴上蹭了蹭:“真好啊。”
傅子邱懒得理他,眼见着那雪快飘到九重天,就差跑起来了。
“我要在这飞,你弟会治我罪吗?”傅子邱问道。
九重天的规矩,任何神仙在此不可御剑,不可用仙术飞行。这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想想也不无道理,要是头顶到处是飞来飞去的神仙,光看着都觉得乱,天庭仪度何在?
顾之洲第一个不同意,想他那次被褚城追的满天宫的跑也没动过这个心思,傅子邱更别想了。只听他毫不留情的说:“他罚不罚你我不知道,你要是飞了,我都得罚你。”
傅子邱低头看了一眼,见顾之洲说的认真,大有一种“你敢就试试看”的意思,烦的从鼻孔出气:“就你们这群假正经屁事多。”
“不用跑那么快,我没事。”
傅子邱像是吃了□□:“你知道个屁。”
“我说你这人……”顾之洲无语了,他好声好气儿哄了半天,这人怎么越点越着:“别给脸不要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