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着自己的时间,来时阻不住,走时拦不得。
司马清一身艳丽的红妆,以相国府上的贵女(养女)之名,踏上了彩华精致的马车。
羊献容眼见她背过身去时,不可制的走过去,寒风扑面,两行泪已挂在她不再年轻的脸上。
“……”她未出声,司马清已有感应般回头,强颜欢笑的道:“母亲,不哭。”
羊献容握着司马清的手,悲切的看着她,她只觉得手中被塞进一堆软物,她眸色微闪间,羊献容另一手合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捏了一把。
母女两相看无语。
吉时到。
押运官高声喝唱。
司马清深吸了一口气,这长安城里虽为今日送礼出城,街道已打扫得干净,但她却从冷燥的空气里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杀气。
不同于以往先登营里,阳刚万丈,豪气冲天。
这一次,她闻到的是腐烂、馊臭、刺鼻的地沟里的淤泥味道。
回过身,坐入车内,帘子放下,她才展开握拳的手,本来缩皱成一个颗鹌鹑蛋大小的丝织物,渐渐展开,一方画有蓝天碧水的帕子出现在眼前,画下面赫然印有晋国国君之玺。
司马清一直忍了多日的泪,再也憋不住,泪珠儿滑过脸庞,落在华服之上。
她猛然挑开窗帘,向后张望,看到羊献容已哭成泪人,两人互相望着,但都死死咬着唇,把要说的话憋在心底。
车行半日,司马清坐在里面摇晃得茶饭不思。
“姑娘,吃点吧。”小琪拿了些糕点
“不想吃。”
“不吃哪有力气。”
“要什么力气?去平阳城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力气。”
小琪叹了口气,窝在角落时小声道:“姑娘不吃,我可饿了。”
“全给你吃。又没说我不吃,你也不能吃。”
小琪咬了一口,满口香,凑近到司马清面前,鼓动着嘴巴:“香吗?”
司马清凑近闻了闻,“香。”
“姑娘,真的不错,吃点吧。”
司马清把头伸出车窗,看着行进的队伍,在一溜的骑马侍卫之中,瞧见拓跋城正跟几个士兵,分食干料。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在他们的马下,抬着脏兮兮的脸,伸出乌黑的手指,抬头的一瞬间,眼睛却亮如星辰,干净清澄。
“给点吃的。”
“大爷行行好。”
“大爷升官发财,娶漂亮媳妇。”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话,逗得士兵们大笑。
袁雄正叼着一块饼子,咬得起劲,看到孩子们一个个仰望着,双眼执着盯着他嘴里的吃食,一时间自己怎么也再下不了口。
他把嘴里饼退出来,掰开成几份,俯下身子,把一块一块的饼子,像农民往地里播种一样,小心翼翼的放在每一个孩子的手中。
孩子们张开的手掌如黑色的土壤,得到种子的一刻,便迫不及待的收拢了五指,紧紧攥成拳头。
有些孩子直接往嘴里一塞,马上又伸手再要。
只有一个孩子,没有吃,返身马队后面跑,跑出一段路后,他把手中吃食放到只有一岁不到的小妹妹嘴边,“妹妹吃。”
怀抱妹妹的老祖母,一脸深深的皱纹,绽开一个慈祥无笑意:“你吃了吗?”
“吃了。”二狗拍拍露出的肋骨的小胸脯。
“二狗真疼人。”老祖母明明知道,却也陪着他演下去。
二狗笑笑:“快吃,吃了我还去要。”
他说这话时,大批马队上驮着各种各样他穷其一生都有可能吃不到,见不到,甚至都听不到的珍贵贡品,从他身后走过来。
车上载着的东西过于丰盛,以至于车轮碾压在官道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刘鹏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队里看了一个来回,打马到拓跋城的跟前:“这样下去,不能按时到达平阳城。只怕新皇刘粲那小子会觉得我爹爹怠慢了他。”
“哼”拓跋城摇头,指了指后方,“少将军,行进迟缓是个问题,但现在有不少流民跟着车队走,这个不得不防。”
“全是些老弱妇孺,我们只要走快些,自然他们就跟不上来了。”
拓跋城看着那些在马队里穿行讨食的孩子,声音低沉的道:“这些孩子的父亲被抓到哪去了?”
刘鹏:“进军队里去了,说了死了给他们家人发抚恤金,不死吃军粮。”
拓跋城:“家人到时还有家吗?”
刘鹏仰天大笑:“那不正好省了吗?”
看到这一切的司马清,双眼怒视着刘鹏,等到刘鹏看到她时,刘鹏赶紧笑脸相送,她回一记大白眼,把头从外面缩回来。
回身太过用力,司马清碰到了马车的木杠上,她痛叫一声,小琪慌道:“姑娘怎么了?”
“没事。”她咬牙揉着手肘。
入夜,车队露营。
篝火边围着一堆借火抵御寒冷的士兵,到了半夜,睡在马车内的司马清,悠悠转醒。
她围了一条大氅,走下马车。
脚落地时,听到有人道:“姑娘去哪?”
声音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司马清全身发紧,看着四处是睡得鼾声如雷的车夫、押运官、还有站着睡着的值夜士兵,哪里想到会有人在自己脚踩的这片土地上。
她捂住嘴跳脚的往有火的地方,扑的一下,撞进了一片冷冰的大树上,那大树还伸出两根树枝,把她快要跌至地上的小身板给架起来。
她抠着树枝,才发现手里握着的是人的胳膊,不是树。
“有鬼。”她心虚的叫得惊心动魄。
拓跋城斜斜望她,把她的身体扳正:“看清楚。”
两个士兵从车底座钻出来,全身上下裹着干燥的稻草。
“你你你……你们先登营的兵,就是这样过夜的?”她虽在先登营里混,但在野营训练里,她是从不参加的。
大约见她是女的,拓跋城也免了她这个训练。
拓跋城挥了挥手,两名士名,又神勇无比的把自己缩进草堆里,手上有一根细绳系在车辙之上,转眼,再也看不到人影,只借着那根绳作为守车的警示之物。
两人行到一片无人地,拓跋城才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无人,可去方便。”
司马清面一红,心里别扭了一下,跑去一棵大树后面。
过了一会,她又跑回来,像有鬼追自己一样的,脸上惨白一片。
“你不会吧,以前又不是没有在外流浪过。”拓跋城语带嗔怪,打量着她的身后。
“没事,没事,就是太冷了。”司马清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往回走,生怕他去树后巡视一般。
“拓跋城,早知道押运这么难,你不来就好了,风餐露宿的。”
“你以为风餐露宿是诗是画是豪情?”拓跋城沉声道,“是风霜雨露苦,是思乡念亲的痛。”
第 72 章
司马清叹了一声:“所以你想回北国。再荒芜也是自己的家。”
“……”
拓跋城看着她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轻轻的把她的手放回去,他的心思,她已然看透,可是她只猜对了一半。
“这里的士兵,大半是鲜卑族人,或是母为鲜卑族,或是父为鲜卑族,他们不惧寒冷,只怕与族人离散。宁可一起扛着黑暗,也不想一个人独享天明。”
“袁雄的父亲是鲜卑族人吧。”
拓跋城目光一闪,“被前朝几代人驱逐到战场上,我们其实也只是想活下去。战争的对错从不在我们这些马前卒的手里。我们只是工具。”
“你们不想当工具,对吗?”
“司马清,有人生而为奴,如我这样,有人生而为皇,如当今的汉皇帝,你觉得人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同,也不同。”
“怎么说?”
“都是天地间的一条命,跟猪马牛羊无区别,不同的是,人不为只吃饱了就安心了,会有层出不穷的欲望,想不劳而获,想掌握自己的还有别人的命运,想着占领本不属于自己的国家。”
拓跋城望着冷月霜华下的她,已然不是金墉城下,被刘曜等人逼得认贼作父的小姑娘。
他慢慢伸手从她的发间拂下一片黄叶,“明日,你可愿去东海?”
司马清望着随行的几百人,想到贡品之中,她和黑云是皇上亲自下旨要的,如果交不出来,那么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刘曜本是凶残好胜之人,怎么会心甘臣服于一个酒~色~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