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声道:“王将军死了,是真的吗?”
陈三本还隐忍着,这一问哭出声来。
“那我儿子怎么办?他上个月刚参军。”
“……”
陈三干号两声,突然他仰天大声唱喝道:“将军一路好走哇……”
嗡一声,众人齐悲。
沉沉暮气自众人顶上盘旋不去,半真半假的哭声,与假假真真的悲叹,交织在前行的队伍里。
初时,阻在城门口的吊唁人群,终于在三声惊雷般的抬铳响过后,徐徐向前开动。
领头的依旧是王导,侧边所立的依次是司马清、王应、王隐……
陈三站在最边上,连络着队首队尾的各路人马。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忙得真跟一个孝子贤孙一样。
沿街百姓脸上并无悲色,却见司礼官员带着人马,见门就入。
封了铺子,关了店子,本是热闹的早市,因为死了人,全被迫歇了业。
那些手脚慢些的,还被人责打,说是对王将军不孝。
司马清耳中听到这些,眉头微微皱起,姓王的连“死”了,都要让百姓不得安宁。
可想而知,他活着时,这里又有几天安宁之日。
一家卖京花、祭品的店铺,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人。
人人拿了东西,不给钱,只说是为王将军戴孝,要钱找王府去要,便都扬长去。
店主初初以为这次遇到了百年罕有的大买卖,想着能多赚此,哪里想到不仅不赚,还要倒贴,心中忿懑之极,冲出了店子。
他挡在队前,指着捧灵的王家人道:“方才店中来了一批人,说是为王家戴孝,拿空了我的店铺,你们得给钱。”
“刁奴!”
陈三喝骂道。
“拿东西给钱,天经地义。”
“拿你的,是看得你起。这街上的吃的、喝的、用的、哪怕是门前的一条狗,都是王家的。”
店主咬牙道:“好,王家死了人,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给一半的钱,总可以了吧。”
“一半?”陈三冷笑,“如你没有出声,这一半兴许事后能讨得到,现在,别说一半,就是一厘也没有。”
店主气得无法言语,陈三抬脚当胸踢去,他闪躲不及,倒在地上。
司马清见状,心中实有不忍。
江东百姓多被士族盘剥,却无人为他们申诉庇护。
而王导就在队首站着,他不声不响,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眼中看不到倒的店主,也听不到店主后面所言的事实。
“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初一十五要交税,清明要扫墓的钱纸、中元要焚香蜡烛、就是到了岁末,开春,你们王家也要从这里拿爆竹。
我家祖祖辈辈开店,以前只是摆个零摊,好不易租了店面,做了十来年好生意,怎么你们一来,我这生意不好不说,还倒贴了这十多年。”
店主越骂越凶,队尾的王家人围上一群人。
为首的斜对方一眼:“挡道者杀。”
“杀吧,杀吧,你们被胡人赶得没有地方去,逃到我们这里,抢我们的地,占我们的房,夺我的田,如今我一无所有,你杀了我倒省事了。”
那店主也是个热血之人,被欺压得太久,故而已无所畏惧。
白光一闪,红血漫出身体,店主瞪眼看着胸口上的刀,呼了一声,倒在地上。
朗朗乾坤,百官皆见,却都视而不见。
他们只齐齐的排成几列,王敦的灵位召唤着他们的灵魂般,无人回头看一眼无辜的普通人,都只切切的拥在权利的余辉之下。
此时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前行的脚步,仅管只是去给一个兴兵造反,要给乱世之中再添罪孽的“死”人,去守灵。
大队人马过后,一块白布盖住了男人的尸体。
男人的妻儿跑出来,哭泣,摇动着还有余温的尸体。
“这些钱,拿去收敛他吧。”一包银子放在少年的手上。
少年抬眼怔怔的看他,道:“大叔,你心好,把我们一家人……”
话未完,几柄快刀闪过,原来刚刚杀人的人未走,直到店主的家人出现,才又出现,下手扑杀。
拓跋城抬眼看他们,其中一人居然是被他们扣在草棚里的王敦。
不过此时的他,神色怪异,左手拿着带血的刀发抖,似有中风之像。
他口眼歪斜的道:“设百官,置司仪,我要以帝王礼下葬。这几个人正好给我陪葬。”
几名家丁也是突见王敦出现,马上围拢护住王敦,不敢声张。
原来,王敦逃出后,重摔一跤,昏迷了数日,醒后已不认路。
走了十几日,见到王导领了百官入城,他迷糊着以为来人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于是拿出自己的老一套做法,避而不见。
哪里想到,王导来了,一不送礼,二不封官。
直接宣读圣旨,说是皇上亲命临海长公主与他,来这里祭奠他的。
别的他不记得,但看到孝服、棺材、灵位后,还是联想起这是死了人。
死的还是一个大人物。
“我死了?我怎么死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逢人就说,被人骂傻子。
直到有人问他要钱,他气不过冲来杀人。
拓跋城当然不知他遇了这么些事,但不能让他出现在街头,至少不能前面的人看到他。
他笑笑,走近些:“这疯老头谁呀?”
家丁护主:“是,王将军。”
“哦,做了鬼的王将军。”
家丁愣神。
的确,眼前这个老头虽说长得像王敦,但衣着极破,像被利物给割破过,而且脸上各种伤,一只眼都肿得睁不开。
说话时,口水直流,与王敦平日的样子实在是对不上。
拓跋城:“带上,让王家的儿子去认认。”
家丁也觉得有理,拉着老头去追前面的扶灵队伍。
拓跋城找人给了些钱,安葬了那一家三口后,跟着那群人之后,发现一个极有趣的事。
他们都不敢将老头带入队内,反而是老头儿一个劲想往里冲。
“不行,王司空怎么会说假话,这老头只是长得像。”
“对,这老头自己都没有说自己是谁。”
“疯子吧。”
“街上疯了的确有。上前收了一户地主有田,还把人家女儿儿子给卖了当奴,那家的老头报官后不就疯了吗?”
几人议论着,忽然觉得眼前老头是个烫手的山芋。
拓跋城边走边想,活着见自己葬礼,也是亘古未有,可见王导心有多狠决,皇上也是在报杀父夺权之仇。
走了几步后,看到有店子的店旗上,挂上了白花幡旗,一眼望去次第间再无一家店开门营业。原本热闹的街市,此时如蒙上一层灰,所有的亮色就此暗淡下来,唯有那口黑油的棺材,在白森森的扶灵队中,突兀而扎眼。
百姓们不关心身披孝服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马上的棺材,那里真的躺着让人们奉为不可惹,也惹不起的“人”吗?
何人能让这样的人物,成为一具尸体?
每过五十步,掌事之人,喝唱一句:“扶灵回府,众人避让。”
第 188 章
每过百步,抬铳便放出三响,惊天动地之声,将整个城市都震得发颤。
每过二百步,暴竹在队首燃放。
浓烟袅袅弥漫出硝石的气味,呛鼻而难闻,同时,包裹起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暴响,一路相辅相成,将不过三里的长街,炸出了一地碎红屑。
这场声势浩大的扶灵回府的闹剧,即使眼看不见,但耳朵能能听到;耳朵听不到的,眼能看见;就算眼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却也能闻铺天盖地的硝烟味。
只有死了人,才会同进发出哭声、爆竹声、哀乐的吹奏声……
而只有死了大人物,才会引得那些素是连面都无法见到的位高权重官爷们,身着孝衣,一个个规矩的排队,扶灵。
王敦之死,就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空前绝后的扶灵众生,终于到了王府的门前。
早早打了前站的陈三,领了一群家眷们站在了门口迎接。
各种礼节过后,棺材抬进了府内。
灵堂、灵位、棺材安放后,站在门外的官员全被请去了偏房安坐。
原本抬棺的人,并未急着出正厅,见到王导领着众人退下后,突然将大门锁住。
门外,匆匆走来一个年轻人,他向偏厅看了一眼,伸手欲去推门。